第二十章(1 / 3)

**這本書相當的十分的好看,這是一本精彩的書,如果您有什麼觀點,留個評論吧**

每年的征兵工作大約要經曆這樣的一個程序:一,動員,動員大會之後當然就是報名。二,目測,淘汰一批。三,初步政審,淘汰一批。經過兩輪淘汰之後,四,送公社體檢。這裏就要淘汰一大批。主要的問題有沙眼、中耳炎和肝腫大。鄉下的孩子除了病得起不了床,一般來說是不去醫院的,眼睛上有點小毛病,耳朵上有點小毛病,忍一忍就過去了,這就留下了後患。還有一個比較集中的問題就是肝。鄉下長大的孩子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營養嚴重不良,最關鍵的是,營養嚴重不良的身體從小還要承擔超負荷的體力勞動,時間一長,肝就腫大起來。體檢的時候醫生的手指沿著你的肋緣摁下去,肝髒超出肋緣零點五公分就不合格了。就是這個“零點五”,撂倒了多少熱血青年。體檢合格者,五,政治審查,並遞交嚴格的、正式的政審材料,再淘汰一批。最後能夠留下來的,那真是天之驕子了。想想也是,當兵是多大的事?祖國和人民要交給你,靠你保衛呢,一點點也不能馬虎。

每一年的征兵都是一次群眾運動。既然是群眾運動,村子裏照例都要貼出彩色標語,寫上“一顆紅心,兩種準備”,“響應祖國號召,服從祖國挑選”,“祖國的需要就是我的需要”,“提高警惕,保衛祖國”,“兵民是勝利之本”以及“備戰、備荒、為人民”這樣的口號。口號一旦到了牆上,它就再也不同於口號了,它不是振臂一呼,不是脫口而出。它是書麵的,肅穆的,深思熟慮的,帶有放之四海的效力,還帶有真理和法律的功能。

動員大會一開完,端方就來到混世魔王的大倉庫,兩個人麵麵相覷了。是報名呢,還是不報名呢?拿不定主意了。其實,報不報都是一樣的。對王家莊來說,任何與組織相關的事情,“結果”往往都在事前,不可能在後頭。這是組織辦事的一個特點。換句話說,端方和混世魔王當兵的事,結果其實已經出來了。即使體檢合了格,也隻能說明你的身體還不錯」U的你就不要指望了。然而,兩個人無聲地商量了一遍,還是要報。完全是意氣用事了。年輕人就是愛意氣用事。可是話也要反過來說,不意氣用事那還叫年輕人麼。

端方和混世魔王在這裏熱熱鬧鬧地報名,體檢,有一件事情他們其實是不知道的。今年的征兵不同於以往,情況特殊了。往年的人數一直比較多,一般說來,全公社都有七十到八十個不等,每個村都能攤派到兩三個。今年不同了,征的是特種兵,全公社統共也隻有五十二個名額,最終分配到王家莊的也才一個。還是吳蔓玲爭取過來的,隻是沒有對外宣布罷了。早在接到通知的時候吳蔓玲在心裏頭就“內定”了,給端方。她一直想找一個機會和端方單獨地談一次,把支部的決定告訴他。這樣正規一些。隻不過還沒有來得及。

初步政審的時候吳蔓玲就想把混世魔王掐死。轉一想,不能。剛剛被他強奸過,風聲有沒有漏出去,現在還不好說。萬一村子裏有什麼風聲,她一捏,等於從反麵證實了這個事情。不能夠。她翹上了她的腿,若無其事,附帶還開了幾句玩笑,幫著混世魔王說了幾句好話。吳蔓玲有吳蔓玲的算盤,指不定他的體檢還過不了關呢。就算是過關了,還有最後的政審這一道門檻。到那時就用不著她這個支書來說話了。誰想到混世魔王的體檢就是過了。他怎麼就不瞎、不聾、嘴裏不長瘡、背上不淌膿、身上不生癌的呢?吳蔓玲對混世魔王有徹骨的恨,但恨歸恨,最主要的還是怕。作為一個村支書,作為一個姑娘家,她是有顧忌的。相反,混世魔王肆無忌憚。吳蔓玲真正懼怕的其實正是這一點,怕他的肆無忌憚。這個人已經瘋了,他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就算是把他送過去坐牢,進一步說,就算是把他槍斃了,吳蔓玲的臉麵還要不要了?她這個村支書還當不當了?不能玉石俱焚哪。

吳蔓玲想把唯一的名額留給端方,其實也是有私心的。她想在端方臨走之前和端方“好”上那麼一些日子。是的,她想和端方“好”。這個“好”是什麼意思,很難說得清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好”特別地迷人,想起來就叫人纏綿,一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它就懸在那兒,繚繞在那兒。當然,這個“好”肯定不是戀愛,不是談婚論嫁。要是真的讓吳蔓玲和端方談戀愛,最終嫁給他,吳蔓玲不情願。說到底端方還是配不上的。可是,配得上自己的小夥子又在哪裏呢?沒有。比較下來,還是端方了。端方有文化,模樣也好,牙齒白,主要是身子骨硬朗,有一種可以靠上去、可以讓人放心的身架子。這些都是吳蔓玲所喜歡的。還有一點是最為重要的,端方是畢竟要走的人,就是“好”也“好”不長久。他一走,其實什麼也就沒有了,從此就天各一方,再怎麼“好”,也扯不到談婚論嫁上去。吳蔓玲在這件事情上用心深了,都有些癡迷了。就想著能和端方早一點“好”起來。“好”起來是怎樣的呢?實在也沒有想好。吳蔓玲為這件事情都專門哭過三四回了,心裏頭也知道,她這樣做其實是不好的。可是,想“好”的心思就是這樣,一旦動了頭,再收就難了。拉不回來的。吳蔓玲對自己說,即使是錯,她也要錯一回。就錯這一回。不錯這一回她終究是不能夠甘心的。

要是細說起來的話,吳蔓玲最大的願望還是在端方的懷抱裏睡上一覺。這個念頭不著邊際了。想起來一次吳蔓玲就要慌亂一次。說到底吳蔓玲還是太累了。這麼多年了,其實一直在累,一直在逞能罷了,身體其實是吃不消的。要是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顧,踏踏實實的,安安穩穩的,瞎頭閉眼的,睡上一個又深又長的覺,那就好了。端方要是能夠抱著自己,守護著自己,想必也是好的。誰也不會打攪她了。有端方摟著,安全了,誰有膽量去得罪端方呢。她就可以把腦袋依偎在端方的胸脯上,把端方的扣子解開來,一頭鑽進去,埋進去,他的胸膛是那樣的結實,那樣的寬廣,溫暖是一定的了。就是不睡,無緣無故地哭上一回也是好的。她要把什麼都告訴他,一邊流著眼淚,一邊說,把心窩子裏頭想說的話一股腦兒說給他。混世魔王的事情就不說了,不能的,要是說了,端方會殺了他。要出人命的。那還是不說了吧。就當被狗咬了一口。這麼一想吳蔓玲的眼淚下來了,她端坐在床沿上,兩隻眼睛對著罩子燈,愣神。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了。必須讓端方當兵去,讓他走。他不走,他們是“好”不成的。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她和端方的事一旦傳出去,總歸是不好的。

吳蔓玲在那裏愣神,流淚,端方卻也沒有閑著。吃過飯,端方把筷子架在了碗的邊沿,推開了,一張臉繃得鐵青。沈翠珍看了端方一眼,一聲不響地把筷子拿了下來,放在了桌麵上。端方的這個習慣壞了,隻有叫化子才會把筷子架到碗上去,會越吃越窮的。沈翠珍為這件事不知道說過端方多少次,他就是改不了。自從去了養豬場,除了三頓飯,端方就再也不著家了,一天到晚也不知道他在忙活什麼。吃飯的時候也沒有話,就好像他的舌頭被人借走了,有人借,還沒人還呢。你要是問他話,比方說,床上要不要添一床被褥,床單要不要帶回來洗一洗,他也不開口,喉嚨裏“嗯”一聲,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就知道“嗯”一下,急死個人了。問多了他的臉色就不好看了。都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的,他就成了這個家裏的太上皇了。人人都要看他的臉色。到了吃飯的時候,他回來了,一到家裏就沒有了動靜。簡直就是吃豆腐飯了。王存糧呢,也不說話。自從紅粉出嫁的那一天起,王存糧和端方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當著那麼多的人,端方可是沒有給他這個做繼父的一點臉麵。這還罷了,你端方在王家莊交往的都是些什麼人哪?啊?都是些什麼人?小混混、小痞子,小流氓。趕上亂世,絕對是一群亡命徒。這些人王存糧不想招惹,也招惹不起。早知道是今天的這副模樣,當初還讓他讀高中幹什麼?做一個小流氓是不用讀高中的。現在倒好,端方還當上亡命之徒的總司令了。人家都升官了,恭喜你了。王存糧點上旱煙鍋,總結了一下自己的經驗和教訓,當初死活不該再婚的。後媽不好當,後爸也不好當。尤其是男孩子,含辛茹苦地把他喂大了,到頭來你不知道喂出來的會是怎樣的一個祖宗。

推開晚飯的飯碗,端方出門了。剛剛來到天井的門口,卻發現四五個小兄弟已經黑黢黢的站在他們家的外頭了。在等他。端方走過去,腆起肚子,打了三四個飽嗝,這會兒他哪裏有心思和他們一起鬼混。想了想,說:“這樣吧,今天晚上你們自由活動吧。”紅旗說:“你今晚幹什麼?”端方把他的話題撇開了,說:“自由活動吧。”把四五個黑影子打發走了,端方想到吳蔓玲的那邊再走一遭。無論如何要再走一遭的。體檢都通過了,端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死在半路上。

走了一半,端方改主意了,突然想起了大隊會計王有高。作為王家莊的大隊會計,王有高怎麼說也是王家莊的二號人物。請他出個麵,再幫著撮合撮合,也許是管用的。王有高和吳蔓玲的關係一直都不錯,他要是說什麼,吳蔓玲一般都要給他一點麵子。這裏頭是有曆史淵源的。水很深。要是認真地推敲起來,吳蔓玲能夠做支書,還有王有高的一份特別的功勞。撇開王有高是吳蔓玲的人黨介紹人不說,老支書王連方倒台的時候,王有高也曾動過頂上去的念頭,等他真的“活動”的時候,王有高發現,想當村支書的並不隻有他一個。這就要較量了。較量來,較量去,一個半斤,一個八兩;而在公社書記的眼裏呢,一個手心,一個手背,“可都是肉哇!”王有高眨巴眼睛了。他的兩隻眼睛可以說是兩把上好的算盤,可以左右開弓。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三下五除二,四去六進一,五去五進一,六去四進一,七上三去五進一。王有高的眼珠子經過一番激烈的撥弄,結果有了。王有高退出來了。他想到了另外的一個人,吳蔓玲。“吳蔓玲有條件把這副擔子挑。”他用《智取威虎山》裏少劍波同誌的唱詞向上級組織舉薦廠吳蔓玲。吳蔓玲,女,初中畢業,有文化,不怕苦,覺悟高,黨性強,作風正派,謙虛好學,做人踏實,群眾基礎好。王有高的舌頭刹那之間就變成了一把大刷子,它用鮮紅鮮紅的油漆一眨眼就把吳蔓玲刷成了一朵大紅花,而他自己呢,變了,成了一張小小的綠葉,客觀地、謹慎地,心安理得地,襯托在了吳蔓玲的身邊。這個姿態高了。很好。大度,公允,負責任,是一心為公,一切為了事業的姿態。王有高自己也被自己的談話打動了,眼圈紅了。他的談話帶上了抒情的色彩。“上級組織”洪大炮的眼眶也紅了。在感情上,他們共鳴了。王有高的姿態給了洪大炮極好的印象。印象就是結論。洪大炮雷厲風行,伸出了兩隻胳膊,緊緊握住了王有高的手,大聲說:“我們尊重你的意見!他奶奶的,就這麼的了!”吳蔓玲就這樣當上了王家莊的村支書。吳蔓玲當然是知情的。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吳支書在王家莊黨內的、黨外的大小會議上都格外地給“王會計”臉麵,“我完全讚同王會計的講話,”吳支書說。“王會計,你的意見呢?”吳支書說。“王會計的講話精神就是我的精神,我就不重複了。”吳支書說。“王會計,你還想補充一點什麼?”吳支書說。王會計在黨內和黨外的威望就在吳支書一次又一次的詢問當中建立起來了。很厚。很霸實。威望不是別的,其實就是發言權。就是說話管用。就是你剛剛說完了話,別人總要把兩隻手舉起來鼓掌。不僅掌聲脆亮,還要讓你看見——我在為你鼓掌呢。而沒有威望則是怎樣的一種情形呢?好玩了。你說完了,別人就咳嗽,就吐痰,就調整坐的姿勢,就抖動他的小腿。本來不用咳嗽的,嗓子裏也要弄出一些聲音,聽上去極度地不安。然後,有人站出來了,說話了,他想“談一談個人的意見”。七扯八扯,最後就把你的意見撂倒了。你的意見就如同放屁,臭味未了,而音訊已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