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在響第一聲的時候,梅小清就接了起來。是早晨的九點,其實她老早就醒了,隻是躺在床上,在想些瑣碎的事,今天要洗衣服,要去當當上定一些書,還要給夏燕打個電話,問問要不要陪她去做產檢。或者這些思緒的後麵,有另外一個主題,就像是被帷幕擋住的舞台,緩緩地拉上去的時候,才可以看到整個內容。
她還沒有從昨天見到任遠帶來的衝擊裏緩過來,他們已經有三年沒有見過了,她以為隨著時間的流逝,關於他的那些記憶就隱匿在時光的洪流裏,但在這樣的重逢裏,才發現,原來那些情緒依然卡在那裏,卡在離心髒最接近的位置。
他們的見麵太平淡了,根本不像是在街頭遇到老同學,至少應該寒暄幾句,問問工作和生活。他甚至沒有客套地說一聲有時間的話可以約幾個同學一起吃飯。禮貌上應該這樣說吧?
她也沒有問他什麼時候回國的。她常常去校友錄上,他在高中畢業的十年裏登陸校友錄的次數是618次,這是個很頻繁的數字,但他很少發言,隻是有時候會發些風景照,有瑞什凱詩、有羅馬、有巴黎、有希臘、有威尼斯、有萊茵河……從亞洲到歐洲,他去過很多地方,他拍的每一張照片都色彩豐富,畫麵感很強,層次分明的線條,明暗的光線,這是他的興趣所在,她早知道的,他隻要想做一件事,就一定會做到最好。即使是這些照片。
她把那些照片全部拷貝到自己的電腦裏,在思念無邊的時候,她才會翻閱它們,就好像是一杯解渴的水,能給她的內心一些灌溉。她最喜歡的一張照片是他在埃斯特主教別墅噴泉前的那張,他抬手觸碰一方從神獸嘴裏噴出來的水,她在揣測那些手感——被他觸到的感覺,是怎樣?
那張照片裏,他穿著白色的襯衫,藏青色的西裝,陽光撲在他的臉上,還是那種一貫淡然的表情,微微啟開唇,有好看的弧度,身體右傾,襯衣上折出一些痕跡,背景是涓涓而出的噴泉,在石壁上長滿了綠色的苔蘚。她的心縮瑟起來,抬手輕輕觸碰他的臉。
電腦屏幕上的他,靜靜地望著她。
始終靜靜地望著她。
當年他是以地區高考狀元的身份考上人民大學的,在畢業以後又直升本校研究生,然後是商務部公務員,現在是外派比利時的外交官。嗬,他是一名外交官。
她在十年後隻是一家小期刊的小編輯,英語早就忘記了,每每看外國片都是那種緊盯中文字幕的人,有時候想,這樣的她即使是呆在他的世界裏,也會惶恐不安的吧。也隻是想想,優秀如他,不管是十年前,還是十年後,與她都有著雲泥之別。
電話是尤薇薇打來的,她揚高了聲線,帶著明顯的興奮和急切,直奔話題:“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先聽哪個?”
梅小清把枕頭靠在後背,半坐起來,手機貼在耳邊:“好消息。”
“任遠……回來了。”明明是五個字,但尤薇薇分成了兩截來說,就好像,非要這樣才能把驚喜留到最後。而且“回來”兩個字加重了語氣。其實這幾年任遠也有回來過,但他沒有聯係過她,她也沒有想過聯係他。隻是後來會聽到某某同學說,他見過任遠了。他是同學間傳誦最多的名字,因為他是所有人都豔羨的對象,那些消息就特別的多。
也是從羅君亦那裏知道任遠有女友的事,“很漂亮,很開朗,性格很好,很快就可以熟起來。”,“對了,家境好像很好。”她又說。
彼時,梅小清就坐在她的對麵,旁邊還有幾個高中同學,任遠的名字每出來一次的時候,她的心就被撞了一下,她隻是聽著,在聽到他的女友時,並沒有嫉妒的心情——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他的身邊怎麼可能沒有女人?
就像《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裏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比得上一個孩子暗中懷有的不為人察覺的愛情,因為這種愛情不抱希望、低聲下氣、曲意逢迎、熱情奔放。
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比得上。
歡喜,憂傷,都在小小的胸腔裏,滴水穿石,成了一枚刺青。
“壞消息?”梅小清不動聲色地問。
“這一次你們會碰麵了。”這就是壞消息——梅小清不禁失笑。
“本來都快沒事了,再一次見到又會在灰燼裏燃起火苗。”關於她的暗戀,尤薇薇和夏燕是再清楚不過了,她們目睹她又蠢又笨地喜歡一個人,目睹她在愛情裏摔了一次又一次。她們說這是任遠症候群,就算梅小清並沒有想過要和任遠在一起,但她的人生始終被他影響著。
“不會。”梅小清笑出聲來,頓了一下又說:“其實我見過他了,在昨天。”
她大概地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使了些力氣盡量用很平緩的語氣,但隻有她自己清楚,在每個字裏有怎樣的暗湧。
“你受傷了?!”尤薇薇問。
梅小清的心裏動容了一下,在恍惚的時候想,是問她的身體還是心?如果是肩膀,她昨天夜裏有給擦過藥了,又紅又腫,每每提起來都疼,大約是傷到韌帶了。她有過類似的“經驗”,也許有些疼對她來說感覺還好些,至少會覆蓋她心裏的一些情緒。
她自己都沒有想到,即使是到現在,她始終無法讓自己鎮定。
“不礙事,隻是傷到肩膀。”她不以為然地回答。
“是姚偉的婚禮,他給我送請柬的時候說任遠也會去,並且答應做伴郎……你在聽嗎?”尤薇薇試探地問。
“不知道送多少禮金合適。”梅小清沒有正麵回答。
“姚偉問我,你是不是還沒有男友,說是他們質監局有個不錯的人選。我當時就說你已經有男友了!”尤薇薇急忙地說:“我隻是不想你在任遠麵前失了麵子,你自然是有很好的男友。”
梅小清皺了皺眉,看來這才是個壞消息。
要去與以前暗戀的人見麵,為了不被對方看輕,所以帶出色的男友去。
“其實也沒什麼。”梅小清淺淺地說。被不被看輕又怎樣,她原本就是這樣輕,不是有個男友就會讓自己顯得不同了:“到時候就說他出差好了。”
“也行。”尤薇薇又說:“一會兒跟夏燕約了逛街,你來嗎?”
“今天恐怕不行。”她解釋:“有稿子要趕。”其實是她想一個人呆著,這個時候,誰也不想見,靜靜地等待心情平靜下來。就好像是一場發燒感冒,需要一些時日,才能讓症狀退卻。
合上電話後,她又繼續躺下去,胡亂地想一些事。
窗戶是開著的,橘黃色碎花的沙曼被吹開一角,那裏空空蕩蕩的,沒有一棵植物,剛搬來的時候尤薇薇有送來兩盆仙人掌,但她竟然是那種連仙人掌也養不活的人,跟它們一點緣分也沒有,總是一段時間後就莫名地枯掉了,後來索性什麼都不養了,也許不曾擁有也就無所謂失去——她從來不是一個主動積極的人。
行走在地鐵站的時候,背景音樂是小提琴協奏曲《梁祝》,正好聽到中間的部分,清淡的豎琴伴奏下,是小提琴的獨奏,舒緩而悠長,就好像站在山巒之間,看一對蝴蝶翩躚,心情靜默而又淡淡惆悵。高中那會兒這是她很喜歡聽的曲子,收集了很多版本,二胡版、手風琴版、洞簫版……加起來有二十多個版本,有時候是跟同學借來磁帶,自己再用白磁帶錄進去,想來,喜歡《梁祝》不過是對愛情的一種憧憬吧,兩情相悅,才是最圓滿的愛,即使是死亡也了無遺憾。而她呢?即使那麼喜歡一個人,卻沒有勇氣用自己的一顆心去碰撞另一顆心,太凜冽的心其實是最脆的,輕輕地一摔,就碎了。
有轟隆的聲響由遠而近,是1號線地鐵進站了,她踏進黃線的時候在心裏默默地想,等回去的時候要重新完整地聽完這首曲子。
這個時間不是上下班高峰期,但地鐵裏人依然很多。是這座城市的第一趟地鐵,從升仙湖到世紀城,沿線穿過了整個城區,剛開通的時候報紙上每天新聞都在說如何地擁擠,她不是個愛湊熱鬧的人,直到地鐵開通了幾個月才第一次坐,若不是因為要去城南做個人物專訪,需要趕時間,她大概還不會來“擠”這趟。
她被圈在黑壓壓的人堆裏,手緊緊地握著豎立的扶杆,那上麵見縫插針地握著很多的手,女人細膩的手,男人粗厚的手……她的記憶像是被抽了一根絲出來,在逼仄的空間裏想起了第一次坐地鐵的情形。
那是六年前,北京。她去北京出差,因為念的隻是很普通的專科學校,所以早一年畢業,她的大多數高中同學都還在讀書。畢業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市場報做記者。
來北京西站接她的是高中同學楊家真,但沒有想到任遠也會來。
北京西站真的很大,她被裹在人群裏的時候有些昏頭轉向,是十月的天氣,北京已經冷了,她穿在米色風衣裏的連褲襪被風透過去,皮膚有刺刺的感覺。他們隔著一段距離,聽著楊家真說話,但她在他每句話後都會問一句:“什麼?”楊家真又不得不重複一遍,他根本就沒有察覺出梅小清的恍惚,沒有察覺到她心裏被衝撞的感覺。
她的行李是楊家真拿著的,一個小旅行包。其實她更想要交到任遠的手裏,但他始終都站在一段距離之外,這個距離,是被楊家真擋著,也被空氣裏那種疏離擋著。他們三個人,朝地鐵站走過去,有時候是三個人並排,有時候是任遠在前麵,又或者是後麵。他幾乎沒有怎麼講話,雖然梅小清一直在心裏等著。
他們走進地鐵站,下台階,乘電梯,轉過通道,安檢……她小心地跟在後麵,那是她第一次坐地鐵,她怕她出了錯鬧了什麼笑話——她很怕在他麵前丟臉,所以盡量少地開口說話,掩飾自己的無知和淺薄,也許是太過珍惜了吧,所以才會把每一句要說的話在心裏掂來量去。
這個時間地鐵站裏人稀稀拉拉的,明亮如白晝的車廂裏,楊家真坐在她的身邊,任遠坐在對麵的位置上,其實明明他們的身邊還有空位,但他在那麼多可以選擇的座位裏選擇了對麵。坐在他兩個空位之外的是一對小情侶,低頭說著什麼,女朋友嬌羞地一笑,手作勢打了男友一下。梅小清心裏微微動了一下,生出些羨慕。車速提起來的時候,有些涼風從縫隙裏灌進來,她縮了縮頸項。
大約是覺得沒事可做,任遠拿出隨身聽,把耳塞戴在耳朵上,他的耳朵有很好看的輪廓,長得線條流暢,耳垂豐厚,嗬,這是很有福氣呢。她的目光逡巡著他,就好像把自己隱在大堆喧囂的歌迷裏,默默地注視著台上那個唯一的主角,一束燈光映射在他的身上,她可以那麼清楚地、近距離地看著他,藍色的針織衫套著白色的襯衣,淡青色的牛仔褲,足下是運動鞋,很學院派,很清秀,也很俊朗。
楊家真一直在說什麼,他是個熱情得有些聒噪的男生,也是不錯的大學,以前高中的時候他們曾經是前後方,屬於梅小清為數不多的異性朋友中的一位,大學裏偶爾也通信,這份友情倒也閑散地維持了下來。這次來北京,便給他打了電話。任遠會來,大約也是他說的吧,都是高中同學,大老遠地來總是要接待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