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曆史,人們總會習慣性地說:“……曆史長河……”這沒錯,隻是不大精確。就像提到人生,人們總是用長跑來比喻一樣,乍聽沒錯,細想全錯。
因為真正的人生,是短跑。長年累月的準備,艱苦卓絕的訓練,都隻為了關鍵時刻的衝刺。然後,人生定型。
曆史也正是這樣。
它的長河中閃爍著無數的關鍵時刻,這些或光明、或陰暗、或慘烈、或諱莫如深的瞬間時刻,才是我們人類的精華體現。其後所有的漫長歲月,都不過是它們的附屬品,用來稀釋、淡化當時的濃鬱內核。
就像公元九七六年十月二十一日這一天。
這一天在宋朝曆史上的分量並不是特別的重大,隻不過它的個性太鮮明了,絕對的獨一無二。這一天的清晨時分,宋朝所有的臣民們剛剛從床上爬起來,就突然間全體麵無血色,瑟瑟發抖,就像瞬間同時看到了牛頭馬麵給他們送來了閻王爺的早餐請柬。
一點都沒有誇張。事實上,他們中稍微有些頭腦的人,馬上就回想起了十七年前,甚至是二十二年前……那時候他們活在五代十一國裏,隨時都會血肉橫飛、妻離子散、人頭落地,那是名副其實的人間地獄!
一轉眼就這麼多年了,似乎這十七年以來他們的富足、安定,甚至都能重新奢談一下的尊嚴,都是那麼的自然而然。可是這一天的早晨,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問題——這一切都是誰帶給他們的?
答案是柴榮……還有趙匡胤。
但是趙匡胤卻突然間死了——就在昨天他還好好的,可一夜之後,就被宣布已經死亡!
恐懼瞬間襲來,這時候,宋朝的全體臣民們才突然發現,他們的全部福祉,還有生命的保障,竟然是這樣的脆弱,完全都維係在一個人的生死存亡上。這讓他們發抖,因為誰都知道,趙匡胤隻有一個,是沒有任何人能替代的。
但是害怕是短暫的。沒過多久,一個新的消息傳來,皇帝居然馬上就誕生了,而且竟然不是趙匡胤的兒子,而是他的弟弟——趙光義。
曆史記載,在這一天的清晨,宋朝原晉王、開封府尹趙光義在其兄長、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的靈柩前奉遺詔即位,成為了宋朝的第二位皇帝。
這時候,宋朝子民們的感覺就開始分層了。有的人選擇繼續迷惑,他們要猜,這到底是咋回事呢?可有的人就感到了更大的恐懼,並且這種恐懼的加深程度和他們官職地位的高低成正比,越是那些平時不可一世的大人物,越顯得兩眼發直,四肢麻木,隨時都會昏倒。
他們眼前浮現的,不再是牛頭或者馬麵,而是一張和藹親善、溫文優雅的中年男子的臉。
趙光義的臉。
這張從未在任何人麵前扭曲猙獰過的臉,從此在人們的心裏徹底變樣。
無數的問號在每個人的腦子裏生成——昨天夜裏到底發生了什麼?趙匡胤是怎麼死的?為什麼即位的人是他,而不是他哥哥的兒子趙德昭或者趙德芳……
無數個疑問,但都沒必要再追查分析。上演了千年的老劇了,再沒有什麼情節的哪個變化能做到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尤其是“誰犯罪,誰受益”這條顛撲不破永不失效的真理。
於是在那個清晨,人們看著趙光義在他哥哥的靈柩前悲慟欲絕,痛哭流涕,要宰相薛居正等國家重臣再三請求,才勉強答應做皇帝。然後為了感恩和尊敬,他在《即位赦天下製》裏宣布——太祖“猥以神器,付與衝人……凡開物務,盡付規繩,予小子伋紹丕基,恭稟遺訓。仰承法度,不敢逾違,更賴將相公卿,左右前後,恭遵前旨,同守成規,庶俾衝人,不墜宏業。”
“衝人”——小孩子。他以三十八歲的實際年齡,深自謙抑,表示自己什麼也不懂,要“盡付規繩”,完全踩著他哥哥的腳印走下去,並且要依賴“將相公卿,左右前後”,一定要做到“不墜宏業”。
就這樣,宣言報告在繼續,加冕典禮在繼續,一個個法定的程序在繼續,一個新的、名正言順的皇帝在一步步地生成……沒有異議,沒人反對,全票通過。於是,在那一天的漫天大雪裏,至高無上的皇冠落到了趙光義頭上,其他人的頭上和身上落的都是慘白色的雪花。
包括原來的皇長子趙德昭、皇次子趙德芳,以及盛殮著趙匡胤屍體的棺柩。
那麼就真的沒有怨氣,沒有反對,沒有仇恨了嗎?!
可是有或者沒有,還有什麼意義嗎?不管那時的現場到底發生過什麼,至少在曆史上沒有任何的記載能夠證明在那一天,或者在那之後,有誰反對過趙光義登基即位當皇帝,就算我們能徹底不負責地戲說一下,假定那天全開封城裏每一個人都想要趙光義死,都隻能更深刻地證明一件事——趙光義無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