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驚鴻一瞥,陳放要等到多年以後,從課本上學到賈寶玉初見黛玉,讀到長恨歌中楊貴妃回眸一笑,方才明白點其中意思。但那時讓陳放驚鴻一瞥的人早不在身邊,時間以摧枯拉朽之勢將那人眉眼、身形……逐一淡化,幾欲跳出陳放寡淡無味的回憶,又生生在午夜夢回間拉回,殘影餘存。
刀郎唱“2002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時候來的更晚一些。”這歌傳遍街頭巷尾,兩年後才傳到陳家溝這鄉嘎達裏,陳放不知其中意,隻跟著瞎唱。有時候唱晚一些,有時候唱早一些,有時候是2002年,有時候是2001年。總之下雪什麼時候算早,什麼時候算晚,陳放一概不知道。
比如說04年陳家溝第一場雪在大年初一,不對,興許是大年夜晚上,這算不算早。
按陳放奶奶的說法,過年既給了壓歲錢,那是要守歲的,但要陳放在虛歲七歲,吃六歲的長飯,實歲五歲的年紀熬個通宵,別說那張區區兩塊的綠票子,就是換張紅的,那也……哦不,那勉強可以院前屋後跑一圈撐死熬到那隻大紅冠子的公雞打鳴。言而總之,那綠色兒的,不夠麵兒。
所以瘋玩了一天的陳放堪堪等到他奶奶收拾完碗筷,往火坑裏加了需得燃到天明的大柴頭,就賴在剛空出手來烤火的老人懷中沉沉睡去。
“吱呀”,陳放朝床上人看了一眼,奶奶鼾聲短暫停歇,又卷土重來,積累了的聲勢更加浩大。
等輕手輕腳跨過門檻,又“吱呀”一聲關上房門,火房中靜默一會,隔門也能聽到鼾聲後,陳放才放開手腳,大大咧咧打開火房門,先是為刺骨寒風激靈得縮頭閉眼,再一看滿院的銀裝素裹就盡收眼底了。
“呀!”空中仍舊輕晃著飄雪,遠山近樹,院牆頭,甚至鐵門尖上,凡能容納下片雪花,無不被覆蓋。一朵雪花百般迂回明目張膽地落在陳放鼻尖,陳放眼睜睜看著,好涼。手卻從臂彎伸出去勾搭眼看就要降落的另一朵。
那小孩穿了件與鋪滿院壩的雪融為一色的羽絨服,團子一樣的臉頰遠看透了點紅,包裹在尾部墜了個絨絨的白色針織帽裏。因著這副打扮,小孩踏雪一步一步走到院子中心,陳放才察覺到。
“你是誰,哪來的,你踩髒我的雪了!”陳放低頭看看自己屎黃色的毛呢外褲和軍綠色高幫棉鞋,在心中否認了話中的惡聲惡氣與對方穿的六孔馬丁靴的幹係,隻是沒見過罷了,才不是豔羨!
院壩裏的小孩很快地看了陳放一眼,局促間一張臉更紅了,臉像個團子,穿得也像個團子,兩手抱起衣擺才能看見自個腳尖,確實踩髒了雪,原地轉了個圈去看來時的腳印,頓時手腳無措了。
“雪打天上來,怎麼就成你的了,那一山的雪,怎麼不見你管管。”奶娘不知何時醒了,拿話擠兌陳放,倚靠火房門站著,又衝院裏那小雪人招招手,“碩碩快進來,怎麼這麼早過來了?”
咦?奶奶怎麼知道那小孩叫什麼,幫著外人就算了,還喊得這樣親切,shuoshuo,是哪兩個字?奶奶怎麼不算我叫放放?算了,陳放心想著打了個寒顫。
“太太早,我奶奶叫我來借斧子砍骨頭。”聲若蚊蠅,好歹是沒起風。
“進來說話,太太耳背,聽不見你說什麼。”見碩碩隻把一雙眼睛來回看向陳放,又道:“別搭理他,他霸道得很,快進來,外頭冷!”
正要開口幫忙傳達的陳放見奶奶是鐵了心不幫親,跺跺腳,從另一頭開門進房去了。
“哦,斧子啊,剛年初一,怎麼就要砍骨頭,昨天的菜呢?”奶奶是個大嗓門,陳放坐在床上擺弄那張綠色鈔票,一牆之隔傳來說話聲。
那叫碩碩的小男孩就不一樣了,幸好陳放聰明,早早把耳朵貼著木牆。“媽媽今天回去,家婆想做肉給她吃。”
一口城裏人標準普通話蹩腳學著方言,說得輕聲細語,還‘媽媽’,陳家溝都隻粗聲粗氣叫‘媽’,軟軟糯糯,跟個小姑娘似的,還踩壞我的雪,煩死個人,扒了那破小孩衣服給我雪人當衣裳!陳放這樣想時眉間帶著股狠勁。
那邊碗架一陣‘謔謔喇喇’的響聲,陳放就知道是奶奶在拿放在碗架櫃頂的斧頭了,那碗架櫃是個老物件,暗紅表麵磨得鋥亮光滑,底下一層高到陳放脖子,平日放些米麵、炸好的豬油管、泡菜剁椒壇子還有奶奶夏日蒸的老酒雲雲,總之是些陳放不感興趣,奶奶卻極為重視的大件;上一層豁大一個平麵,奶奶沒事就拿個抹布擦,平日切菜裝盤,用過待洗的碗都放那,最裏邊還常日並排擺著不大用的大碗和菜碟;在往上才是正兒八經的碗架層,鏤空的滑動門裏,一邊放著慣常用的碗碟,一邊是當天的剩菜剩飯;陳放最感興趣的是最後一層,需得踩著第一層架子,翻爬跪坐在第二層才能夠到,那裏麵可都是陳放奶奶的寶物。陳放後來看了哆啦a夢的口袋,很認可這實木滑門的最後一層碗架櫃就是奶奶的口袋。令陳放垂涎欲滴的白糖水、給陳放縫補衣物的針線盒、奶奶架上老花鏡才拿出來一年一換的老黃曆本等等,各式各樣,應有盡有,若是哪天奶奶從裏邊大變出個活人,說是陳放的媽,陳放也是能坦然接受的,畢竟他又沒見過或者見過也沒印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