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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早晨,鄢崮村剃頭匠龐二臭,迎著白燦燦的陽光,挑著剃頭挑子由村西晃晃悠悠飄然而來。到了村東照壁底下,拉開家什,往牆頭一枚鐵釘上掛了理發招牌。這鐵釘和招牌,父親手裏便已存在,甚至往前再推三五輩人也未可知,反正年代久遠。那牌子寫得奇怪,左聯寫:剃頭興運;右聯對:修麵賜福。中間四個黿黿大字:龐家手藝。掛了招牌,給爐箱添加藍炭,擱水盆上去。一通忙活之後,取過馬紮,靠住牆壁坐好,兩眼待睜不睜,朝南望去。此時說來也怪,村中男女老少,倒似躲這滿街的清靜,一律不見影子。正納悶,卻見澇池南岸槐樹下麵閃出一個人來。這人瘦高身架,披一件舊黃大氅,看相是殘廢軍人,一顛一跛,走得十分氣勢。說來二臭也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之人,來人這種走首和排場,單是沒有見過。待那人走近,二臭看仔細了,竟不怎麼熟悉。且不說冬瓜般的頭形,幾綹蘿卜纓子的頭發下麵,蓋著的一張二指寬的臉麵,生得也著實稀罕。這長相,讓二臭立刻想到一句順口溜:

馬腦、鱉蓋、葫蘆炒菜;

炒的菜,香得太(很),

隻有馬腦吃得快。

馬腦是指臉形,鱉蓋是說發型。沾上這兩條,難免不被人取笑。二臭想笑沒笑,抬手招呼。來人不答理他,一條腿獨立,劈頭卻問:“你村大隊部在阿達(哪裏)?”“那頭。”二臭一指村西,說:“眼下沒人,都在屋裏吃飯。你稍等一會兒,片刻工夫,都來這照壁底下碰頭。不用慌,先坐下,歇口氣。客人從阿達來的?”龐二臭說著又忙抬過條凳,讓窄臉客人就座。那人也不客氣,一掖黃軍大氅,拉腿子坐了。此姿勢正好給了他個脊背。“同誌,”二臭愈發稀奇,拉起高腔說,“推個頭吧,解放軍理發不要錢”。來人並不立刻答言,隻歪著個長脖,目不轉睛地去看柳樹梢子,儼然看門的鵝兒一般。等了半晌,隻見那人將擱在好腿上的那條殘腿晃悠了一下,又做僵直狀態,道:“太落後了!太落後了!整個村子連條標語也看不到!現在是啥年代了,還這麼落後?”

聽話聽聲,鑼鼓聽音。此人來頭肯定不小。二臭不敢張揚,老實附和道:“你算說對了,窮山野窪,就是落後!”那人道:“窮?窮不是借口。現在中央上正在抓。在北京,毛主席身邊,出了反革命,形勢相當嚴峻!這次,中央決心很大。全國上下,無論啥地方的牛鬼蛇神,都不會輕易放過!一定要一網打盡,徹底清掃,片甲不留!”二臭一聽,甚是驚駭。隻不敢想,日後村子裏將生出何種亂子。接著,來人用頭一挑牆上的牌子,說:“把你牆上那牌牌子,趕緊摘了!”二臭嚇了一跳,剛坐下又立起,忙問:“因咋?”來人道:“對你說摘,你就趕緊摘,有啥咋不咋的!剃頭興運,剃頭興什麼運?這不是封建迷信是什麼?”

二臭一愣。這牌子掛了幾輩人了,豈能說摘就摘?正遲疑,一眼瞅著村西頭,葉支書吃完早飯,挺胸兜肚,一邊剔牙一邊朝他這邊走來。二臭忙指給來人:“看,我說的對不對?我們村支書,過來了。”來人轉過脖子,並沒有表現出喜出望外的意思,身體仍舊沒動,不慌不忙地從口袋掏出一封公函,啪啦一聲抖落開來,捏在手裏,一對鷂眼,死盯著那悠晃過來的葉支書。還是葉支書腦子靈光,走著走著,覺著相勢不對,二十步開外就改變大大咧咧的步態,三腳兩蹺趕了過來。也沒多問,隻是喜眉笑眼接過公函,不待看全便連聲喊道:“你是——咱縣農機站的季站長!季站長,你來得太好了!太好了!這一向,我們就等你來了!”一邊喊一邊攙扶起來人,像供神一樣,一同向大隊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