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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季工作組連忙披上黃軍大氅,隨栓娃出了富堂家門,直朝大隊部走去。進大隊部,見呂連長站在大隊部門口,便問:“啥事這忙,我正給水花那瞎(壞)婆娘講政策哩。”呂連長說:“張法師不停吆喝,死活要見你人,有話要對你說。”季工作組說:“這種人,我和他有啥話可說,讓你們這樣大驚小怪。”呂連長說:“我說也是,那張法師口口聲聲求哩,說你但去就曉得了。”季工作組心下奇怪,隨呂連長一起,到關押張法師的窯洞裏頭。其後情形,凡人不曉,但為水花透露出來。

卻說季工作組進門見張法師兩眼緊閉,長脫脫睡在地上,渾身髒得像條土驢。呂連長喊叫道:“起來,季站長來了,有啥話快說!”張法師睜開眼,慌忙爬起,作揖磕頭。季工作組吊著臉說:“共.產黨不興這個,有話快說!”張法師道:“我說我說,但請閑人退下。”

窯裏剩下他兩人,四目相對,意趣不為外人曉得。張法師歎道:“季工作組,咱倆是老相識了。說起來你是我的恩人,我也是你的恩人。不過事到如今,你我在此一遇,也是我說過的緣分。”季工作組詫異:“此話怎講?”張法師道:“你且細想一下,你做碎娃時在山坡上放羊,那日我從石山坡路過,餓迷糊了,多虧你給我吃了半個玉米蒸饃,救了我一時的饑荒。此事你可記得?”季工作組一聽這話,大吃一驚,忙欠身去攙扶,連聲道:“哎喲喲,記得記得,沒想到那人就是你!我思想你這麼多年,不想在這裏遇上!這叫我咋說嘛,太失敬了!”張法師道:“這也是我的命,你不必自責。”季工作組說,“你且等……”邊說邊走出門,命呂連長答是,放人。呂連長心下疑惑。季工作組補充說:“人有病,不放恐怕耽誤下是個人命。咱們已經批鬥教育過了,放了免一些是非。”呂連長疑惑著開了門,眼看著張法師瘸拉著腿離去。

也許那水花說得過於玄乎,但此中情景,大致是有的。說也是,季工作組放走張法師,不論心底允是不允,情麵上倒真允了。這樣說也許人還糊塗,但人哪裏知曉,那季工作組幼時放羊的一番奇遇,張法師又許諾說他,成人之後官至七品的話,心頭立刻充實起來,行為甚是張狂,自此不再以一個放羊娃自居,凡事總心勝一碼,強人一頭。當兵之後,從班長到連長,又從連長到副營長,一路順風,嘴上盡管說是黨和上級的關懷和培養,心底裏卻明白,自己全憑著這句話的撐持。細想一下,這輩子走南闖北,和多少聰明能幹之人一起工作,你爭我奪,搶功爭賞,但最終都是自己升官晉級,得了彩頭,順當的自己都覺著蹊蹺。更別說美國鬼子的那顆炮彈,下來後一坑四人死了三人,自己僥幸活了下來,這等奇事,不能不說與張法師相遇有關。如今放他,不說那迷信不迷信,依情依理,也是以恩報恩的聰明舉動。季工作組此時此刻倘若仍然執迷,沒有那一丁點的靈竅之氣,那的確也沒有他季世虎的過去與今日了,你說得是?

此事說來複雜,很難就此道明,這即打住。單說那季工作組放人這日下午,出了大隊部,回到表姐夫富堂家中,吃過晚飯,竟不再說東論西,研究工作,不吭不哈地獨自去那邊窯裏脫衣睡下。想著日間所做之事,與黨和毛主席的教導有些違背,內心甚是忐忑不安。

此時,富堂女人推門進窯,說是給燈添油。他沒說話,由她做去。添完油她出門。他又思前想後許久,一個人長籲短歎,自道世間竟有這奇巧的事情。想著想著,自知失眠。有些毛病為男人大都知道,此時若有婆娘在旁,倘可忍受。沒有婆娘,在這荒郊野村,總是難捱。再說自己那婆娘慧香,小自己十好幾歲,沒有文化,脾氣也怪。結婚那日哭哭啼啼尋死覓活,竟好像有人強迫了她一般。這多年來與他雖一個炕上過活,但同床異夢,沒有多少共同語言。更令人心煩的是,時至今日也沒為他生個一男半女,你看窩不窩囊!如今自己已是年過四十之人,落了個眼前沒有個叫大的娃,枕邊沒有說知心話的人,也實在可憐。這些日子走家串戶,看見人家夫男妻女,和和美美,眉來眼去,說說笑笑的樣子,自己心頭陡然便增加幾分酸苦。

想到這裏,又被富堂婆娘進窯推門的聲響打斷。連忙閉上眼睛,佯裝睡實,隻聽富堂婆娘窯前窯後地走了一圈,到炕頭摸了下他褥子底下的炕麵,站著望了片刻,又出去了。這番他真的睡不著了,披衣坐起來,掏出平常不怎動的紙煙,就燈點著,一口接一口地吸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