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爺爺:
爺爺,您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一定要怪我了。您以前花了這麼大的功夫教我念四書五經,但除了增長我搖頭晃腦的功夫,其餘似乎功效不大。現在我給您寫信,連之乎者也怎麼用都給忘了,還要借用洋人的規矩。但是叫您一聲“親愛的”,希望您揍我的時候能下手輕些。
爺爺,我在紐約過得很好,您千萬不要為我擔心。人人都說紐約是年輕人的天堂,我想也是這樣。
紐約太大了,大得叫人感到安全,冷漠得叫人感到溫暖——成千上萬的人混雜在城裏,任憑你是政府高官、商業大亨、普通職員、還是流浪漢、小偷小賊、非法移民,全部都跟水滴彙入汪洋大海中,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紐約大街上的人多得簡直推著你往前走,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誰在乎你是誰呢?世上可能沒有哪個地方,會比紐約還有更多的移民。以前出洋時我還生怕遇見熟人,後來才知道,紐約這麼大,我就是最普通的一點小雨滴,和有些人可能一輩子都遇不見,實在沒什麼好擔心的。
我又得向您道歉了,我沒能在大學念完英國古典文學,這個專業實在太過生硬晦澀,對一個在北平長大的野丫頭來說,這世上恐怕沒有比古英語、頭韻體詩、古典羅曼史更難懂的東西了,簡直念得我魂飛魄散,在大學白白受兩年的罪。
爺爺,我說了您可千萬別擔心——去年我生了一場病,不嚴重,但是在醫院裏躺了一段時間,叫我下定決心從大學裏退學了。戰後美國社會的風氣,女孩子流行早婚,男孩子放棄學位,不進大學。但我可不是跟著美國人學,我隻是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是的,我進了一家專科學校,學了一年的西點烘焙,現在已經在工作掙錢了。
烘焙是個體力活兒,手上沒點勁兒,連麵團都揉不開。大冬天在後廚裏忙得滿頭大汗,但是不用開暖氣不怕被凍,這點倒是好。爺爺您肯定想不到吧,我天天四點鍾就得起床收拾,從前上學的時候,還覺得七點鍾起床就能要了我的命呢,但現在不也習慣了?
對了,爺爺,您可別再給我托夢催我嫁人了。我現在每天工作都很快樂,一點也不累。美國戰後繁榮,物價低,房子又大又舒服,工資又多得花都花不完,我哪裏需要找個老公來養我呢?我過得可好了,輕輕鬆鬆就能養活自己的,您為我操心了一輩子,現在您老人家大可放心了。
……
信寫到這裏,江月拿著鋼筆的指尖凍得微微僵硬。最冷的時節剛過,她就為了節約暖氣費,把暖氣關掉了。三月份的紐約還很冷,熱量積蓄得不夠,這會她隻能跺跺腳,往指尖哈出一口熱氣,把最後的落款寫上。
看了一眼放在窗台上的小鬧鍾,上班時間快到,江月收好寫了大半天的信紙,起身換上一件花呢子短外衣,戴上圍巾,匆匆出門去。
她“嘭”地一聲關上門,然而門晃晃悠悠就是不肯關上,她隻得用肩膀抵著再次用力。
大力之下終於關好門,而門口那盞遠遠超過服役年限的照明燈閃了數下,終於歸於沉寂。江月歎了口氣,準備回來再換燈泡。
樓梯間裏陰暗狹小,堆滿玻璃瓶舊雜誌一類的雜物,牆壁上則布滿了五花八門的塗鴉。不堪入目的髒話被油漆塗掉,其他塗鴉是“春風吹又生”的,難以處理,隻能聽之任之。
她拎著一隻柔軟的牛皮包,小心翼翼而又不失靈活地避過雜物和被塗得髒兮兮的牆麵,快步跑下黑漆漆的樓道。
十五分鍾後,江月推開了街角梅莉夫人麵包房的玻璃門,門鈴叮叮當當作響,奏的還是去年聖誕節時流行的曲子。
“小月來了。”店老板梅姐正站在櫃台後算賬,見她進來,笑著打了個招呼。
“梅姐。”她輕輕點頭,把包放下後,換了一身工作服,往後廚去了。
梅姐是這家麵包房的老板,是為數不多在紐約站得住腳的華人。一個人支撐起整個店鋪,每天忙裏忙外,熱情大方。在最困難的時候給江月提供了工作,讓她不至於流浪街頭,江月對老板很是感激。
烘焙助理小黃已經把麵團揉好了,江月隻需要檢查麵團的發酵情況,按著她早已爛熟於心的方法調和,將麵團一個個送入烤箱中烘焙,就能為附近的居民們提供一頓美味的早餐。
她發現幾個可頌的麵團做得不太合適,挽起袖子,自己修改調整了一下。
身邊跟著學習手法的小黃突然出聲道:“月月姐,你這表是在哪裏買的呀?”
江月心中微微一滯,她忙著工作,忘了遮掩手上的腕表。白金表殼和白色琺琅表盤被廚房暖黃的燈光照耀,柔柔散發潤澤光芒,分外顯眼。
“市麵上很少見到仿得這麼好的百達翡麗哎,月月姐眼光真不錯。”小黃是附近大學的學生,在店裏兼職,平時活潑開朗,嘰嘰喳喳地整天說個不停。
“在香港買的,不貴。”江月故意說了個天南海北的地方,不著痕跡地收回手,放下白襯衫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