鋒利的刀刃發出寒光,如同一麵異形的鏡子,扭曲地照出我的臉,醜陋得認不出自己了。
我把這把刀子綁在褲腳管中。
食堂沒有早餐了,我在學校各處轉了一圈,經過高三(2)班的教室門外,講台上的數學老師不經意間看到窗外的我,微微點頭致意。有的學生發現了這個小動作,也轉頭向我看來。沒人再安心複習了,大家紛紛交頭接耳,仿佛見到一具行屍走肉。
南明高中有兩位名校畢業的老師,一個是來自北大的我,還有一個是清華的張鳴鬆。他比我大七歲,當我還在母校讀高中時,他就是我的數學老師,論教學水平自然沒的說,三十歲不到就評上了特級教師。他帶的學生成績特別優異,數學又是最能在高考中拉分的,每年不知有多少家長排隊向他預約補課。
我挺直了腰站在教室外,冷冷注視著學生們,兩周前我還是他們的班主任,也是南明文學社的指導老師。窗玻璃反射出一張憔悴陰鷙的臉,宛如噩夢裏見過的那個人。我盯著最喜歡的男生馬力,他在躲避我的目光,神色間難掩悲戚。雖然,下個月高考結束後就會各奔東西,但以這種方式提前告別,總是難免眼眶發熱。
站在教室門口,當著我的所有學生的麵,痛痛快快哭了一場,直到張鳴鬆麵色難看地出來說:“抱歉,申老師,你影響到我的學生們上課了。”
“對不起,再見。”
下樓時我身上沉甸甸的,褲子口袋裏揣著那串珠鏈,褲腳管內綁著一把帶血槽的軍刀。
1995年6月19日,這輩子最後一個星期一,也是最後一個夜晚。
摘下穀秋莎的爸爸送的手表,我在食堂吃了最後一頓晚飯。大師傅們也像看殺人犯那樣看著我,沒有一個同學與老師敢坐在我旁邊,距離至少有十米之遙。我卻心滿意足地大塊吃肉,平時舍不得用的飯菜票都用完了,連續打了幾個飽嗝。
九點半,夜空中隱約有雷聲滾過。
嚴厲還在學校,在宿舍樓下跟人聊天,看起來氣色不錯,不時發出猥瑣的笑聲,說完話還獨自抽了根煙。他沒有去看我的寢室,大概是害怕再挨打,拍拍衣服走出學校大門。我隱身在黑暗的樹蔭下,跟他來到南明路上。他要往公交車站而去,但我不能讓他走到那裏,一旦到了人多的地方,就再沒機會下手了。
南明路上沒有路燈,四處不見半個人影,前方隱約可見星星點點的燈光,那是半倒閉狀態的鋼鐵廠。我掏出褲腳管裏的尖刀,屏著呼吸跟上去。就在嚴厲聽到腳步聲,要轉回頭的瞬間,我將刀子送入他的後背。
該死的,昨晚演練了無數遍,一刀命中對方後背心,可在黑夜混亂的當口,根本看不清捅到哪去了。隻感覺刀尖遇到很大阻力,必須再用力才能深入。接著聽到嚴厲沉悶的呼喊聲,沒想到他的力氣很大,像條要被吊死的狗,狂暴地轉身抓住了我,鮮血迸裂到我臉上。
以往總覺得電影裏殺人比殺雞還容易,輪到自己動手,才發現殺一個人如此之難。驚心動魄的六十秒後,嚴厲倒在地上,瞪眼看著我。我喘息著俯下身去,不知自己臉上怎麼樣了?想是也跟他同樣可怕。
忽然,幾滴雨點砸到頭頂,片刻間,瓢潑夜雨傾瀉而下。
冰冷的雨點,讓毛細血管裏的熱度褪去,腎上腺素也停止了分泌。
刹那間,我有些後悔。
人,為什麼要殺人?
這才感到莫名的恐懼,要比自己被押上刑場還要恐懼。
沒有燈光的南明路上,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但嚴厲知道我是誰。他劇烈地咳嗽,嘴角不斷淌著血說:“申……申明……我……我發誓……我……沒有……沒有害……害過你……”
雨水打在嚴厲嘴裏,他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也吐不出一口氣了。
他沒有害過我?
血水模糊了他的臉,我摸了摸他的脖子,毫無疑問已是一具死屍。
上個月,我剛看過一卷錄像帶,是法國導演的電影《這個殺手不太冷》,有個叫Léon的男人說:“你殺了人以後,一切都會變了。”
我的命運,再也不可能改變了。
第十章
1995年6月19日,高考前夕,一個雷電交加的大雨之夜,郊外的南明路上。
數分鍾前,我剛殺了一個人,他是我們學校的教導主任。
去向黃海警官自首之前,我必須先去一個地方。我把屍體扔在南明路邊,跌跌撞撞向前走去。我早已對地形爛熟於心,工廠邊的圍牆幾近坍塌,數棟房子沉睡在雨中,宛如斷了後代的墳墓無人問津。繞過最大一間廠房,背後有扇裸露的小門。
學生們都管這地方叫“魔女區”。
從口袋裏掏出那串珠鏈,緊緊攥在手心,也不在乎是否沾上血汙。點燃一根沒受潮的火柴,照亮腐爛的空氣,隻見一大堆破爛生鏽的機器。我焦慮地看著門洞外,天空被閃電撕開,刺痛瞳孔的瞬間,又變成了無邊黑色,隻剩下油鍋般沉悶的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