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偷白從昭獄裏出來,天色已然染上了一片白,遠處的雲色淺淡,薄中透著些鮮紅,霧氣半遮半掩環抱著它的蒼穹。
靖安三十七年,念上去同以往的靖安二十三年相比除了年份之外毫無區別,可今日薄暮冥冥,山河表裏都透著一股氣數將盡的疲憊之態。
“為何不叫我一起?”魏酃在昭獄門口的拐角出來,手中拎著一件灰白的長袍,一瞧見謝偷白便趨步迎了上去,將手中袍子嚴嚴實實地罩在了他身上。
謝偷白唇色微白,整個人的精神仿佛又回到了玄武長街綿安道落起秋雨的那一晚,灰白的長袍映襯些臉色白皙,眼尾勾勒的倦怠似乎從骨頭裏冒出來的,形銷骨立,倒真像是株夜開晝伏的白玉曇了。
“不想。”謝偷白道。
魏酃雙手抬在他領口之間給他係著長袍邊角的衣帶,打的結卻不再是上回提到給沙跋俘虜打的那種,失去了熟練,他的手指來回繞了幾圈都無功而返,所幸,他手指修長好看將這份笨拙給化去了半數。
“睡完本將軍,你便不想負這個責了?”魏酃邊係著他脖頸間的衣帶,邊道。
謝偷白嘴角微勾了勾:“怎麼,難不成將軍還想我八抬大轎、十裏紅妝,宴請滿堂賓客迎娶你過門?”
魏酃抬起眼簾看向他:“倘若我要說是呢?”
謝偷白伸手握住魏酃在他脖頸間無措的手指,道:“思淵啊,你丟的起這個人麼?”
話落他鬆開魏酃的手指,自己隨意係了一個死結,品相十分笨拙而且醜,還不如魏酃之前給他係的那綁沙跋俘虜的結扣。
魏酃放下手,又將他的手拉到手心裏握著,像握著一塊美玉一般問道:“你覺得呢?”
謝偷白擺了擺頭:“我覺得你我二人誰都丟不起。”
魏酃握著他的手收緊,問道:“你娶不了我,你還想娶誰?”
謝偷白掙了掙手:“除了你,誰都可以,高興嗎思淵。”
魏酃目光肅厲惱然道:“你好得很,不過本將倒是要看看,有哪個不開眼的能夠踩在我魏酃頭上進你謝府的門。”
謝偷白笑了笑:“那您盡管看著,隻是到時候我想娶,將軍又能耐我何?”
魏酃放開他的手,攬他的腰。
謝偷白皺眉,伸手推開他愈來愈近的胸膛,冷言道:“你很得意?”
魏酃重新攬上他的腰,肅聲道:“得意的不得了。”
謝偷白冷笑:“一點皮肉便能叫你得意成這副樣子,魏將軍當真也不是什麼目光長遠的人。”
魏酃道:“本將軍原本就目光短淺,看遠隻一人,看深也隻那一人,隻要是你謝懷澈的皮肉,本將軍沒什麼不喜歡的。”
謝偷白笑:“可我偏偏就喜歡叫將軍不高興,待上哪一日,將這一身皮肉送出去或是埋了,怎樣都痛快。”
魏酃手上微使了些勁,掐的用了狠:“你非要如此?”
謝偷白皺眉吃痛:“我說過,我二人越往前越不可能有什麼好結果,哪怕做到了那萬劫不複的一步,你我、是殊途便依舊是殊途。”
魏酃不認:“為何你總覺得我跟你殊途?”
謝偷白道:“還記得攬月亭那晚你說要取我性命的時候我說了什麼嗎,你我原本就不是一種人,何談誌同道合、同途同歸。”
魏酃笑了笑:“那便將這殊途給毀了,將這道給踏了,我偏要跟你綁在一起。”
謝偷白:“不過就是睡了一覺,我也用不著將軍負責,將軍何故至此?”
魏酃咬牙切齒:“本將學不會你謝懷澈,本將的骨頭隻能認一人。”
謝偷白默了半晌,又聽魏酃歎了口氣道:“回去吧。”
他倒是也想問問自己到底給魏酃灌了什麼迷魂湯,能叫他魂牽夢縈到這般毫無顧忌的地步。
他故意氣他、怒他、踐他,可他魏酃偏偏就是不知悔改地要在他一棵樹上吊死,這哪裏是情深似海,這分明是癡傻的無藥可救。
——
兩人一路出昭獄走到玄武長街上,一路無言。
天色正趕上街上叫賣正開始的時候,人群攘攘,一眼望不到人潮盡頭,街上行人擦肩接踵,多的是擦肩而過一輩子也不可能相識的行客,緣之一字當真是說不清的孽債。
“你三更半夜特意跑到昭獄單獨審問,可問出什麼了?”魏酃問。
謝偷白道:“你的好副將可半句都未認,還能問出什麼。”
魏酃:“他跟了我近十載”
謝偷白嗤笑道:“轉眼便將你賣了,驚喜嗎?”
魏酃搖頭:“人心難測,早晚都會變。”
是,他既然能夠知曉這樣淺顯易懂的道理,為何就是不肯在他自己這裏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