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他這番言語,管寧的目光緩緩抬了起來,盯在他臉上瞧了半晌,方才沉沉說道:“司馬仲達——你還要欺瞞為師到何時?你且坦白說,三個月前你兄長司馬朗是不是給你寫了一封家書?”
“家書?”司馬懿一聽,猶如驚雷貫耳,震得他全身一晃,“這……這個,師父是怎麼知道的?”
“幾日前你兄長司馬朗已給為師寫來一封信函了。他在信中說,四個多月前他已被曹操將軍辟為主簿,而他的父親,自然也是你的父親司馬防大人也已致仕返鄉……你們司馬家一向是極重孝道的。現在,你身為家中次子,應該返回溫縣孝敬裏代替你兄長侍奉父親、撫導諸弟了!”管寧平緩地說道,“其實,他已經在三個月前寫信給你,要求你回鄉了——可是你一直沒有回複。不得已,他便寫信把這一切情形告訴了為師。仲達,為師豈是單單因為你今日上午那點兒小錯,便將你逐出穀去的?你確是到了應該離穀返鄉的時候了。”
他正說著,見司馬懿雙眉一揚欲有辯說,便將手中拂塵輕輕一抬,止住了他,繼續說道:“你的心意,為師自然是懂得的——你確有在我靈龍穀中繼續深造之意。為師今日便跟你直說了吧。這四年來,你在靈龍穀中將我偌大一座紫淵學苑裏所有的有字之書盡行攻讀完畢,上至天文、中至人世、下至地理,為師畢生修得的三界之學已然傾囊傳授於你。說出來也不怕你笑話,為師是再也沒有什麼本領可以教給你的了。”
“師……師父何出此言?”司馬懿聽到這裏,大為驚駭,慌忙伏地拜道,“您一身絕學淵深海闊,豈是徒兒區區鬥筲之器可以容納得盡的?徒兒自思還有許多不通不達之處須得師父多加指教啊……”
“仲達,你已身負諸子百家之學術的大本大源,如今是該到逐鹿場中去學以致用、磨礪鋒芒了。”管寧微笑著搖了搖頭,“你現在應該到屬於你自己的那一片嶄新天地裏,去攻讀研習‘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部煌煌奪目的無字之書了,這才是你眼下的當務之急!為師也盼著你能真正讀通這部無字之書啊。”
“師父……”司馬懿聽到管寧這麼說,頓時明白他心意已定,是絕對要讓自己離穀出師的了,不由得心頭一酸,熱淚滾滾奪眶而出。
“好了,好了,奇男子偉丈夫誌在四海,何必在一室之內反效凡夫俗子之啼哭情長?”管寧臉上的表情平靜得近乎淡漠,隻是悠悠說道,“古語有雲:‘君子贈人以言。’為師臨別之際,有幾段話要贈送於你,你且記下了。”
“是……師父……”司馬懿用衣袖拭去自己腮邊的淚水,泣不成聲地答道。
“商湯滅夏之後,他的左相仲虺作《尚書?仲虺之誥》告誡他道:‘能自得師者王,謂人莫己若者亡。好問則裕,自用則小。’”管寧沉緩地說道,“這一段誡言,是你攻讀研習世間任何無字之書的鑰匙。你恪守此言,則必定無往而不達、無入而不自得!”
“是!徒兒記得了!”司馬懿重重地叩了一下頭。
“還有,依為師看來,這一場亂世浩劫,非得大聖大賢而不能平定之。”管寧又緩緩說道,表情十分肅重,“你既已養成濟世安民之大本大源,便須得立下大聖大賢之宏圖偉誌。《易經》裏講:‘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勿違,後天而奉天時’,這便是你窮畢生之力而追求達到的境界!至於為將任相、稱王居霸,隻要有濟於天下蒼生,你都得當仁不讓、義不容辭!”
“師父,您對徒兒的期許如此之高,徒兒哪裏承受得起?”司馬懿雙眸中晶光轉動,竟是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最後一點,你切要牢記不忘。”管寧深深地盯著司馬懿的雙眼,仍是麵無表情,“仲達,你胸中權謀,依為師看來,這世間已是鮮有匹敵。然而,權謀之術,乃是一柄鋒利無比的雙刃劍——既能傷人,亦能傷己;既損陽功,又壞陰德。故而權謀之劍雖是銳不可當,卻唯有身具大仁大德之大聖大賢所能執而用之!你胸中權謀愈陰、愈險、愈是厲害,便愈是須得以仁心慈念以潛消其所挾之戾氣!
“切記!切記!有德才是真正有得,無德便是無得,小德自能小得,大德方能大得!一味依恃小智小謀而損人利己,終是枉費心機、一無所得!龐涓、蘇秦、趙高等奸險之徒的下場,便是前車之鑒!”
“是!徒兒一定將師父這些話牢牢銘記於心,永誌不忘!”司馬懿聽罷,一身冷汗不禁悚然而出,伏在地板之上連連叩頭不已。
“為師要說的已全部告訴你了,你可自去吧。”管寧講完這一通話,似乎甚是疲憊,微微閉上雙目。司馬懿也不多言,伏在地上連連磕了九個響頭之後,方才垂手倒退著慢慢走了出去。
在司馬懿走出精舍門的一刹那,管寧微微閉合的雙眼霍然睜開,向著他的背影靜靜地盯了過去。他那瞳眸猶如古潭,微微泛起了層層波光,似喜非喜、似悲非悲,仿佛蘊含著無窮的意味,久久不能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