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係列,我想討論的是現代文明的興和亡。所謂現代文明,也就是主宰人類生活將近三百年的主流文明,它起源於西歐,逐漸普及全球。而最近半個世紀以來,這一文明已呈衰象。以下幾章,我將從現代文明的出現,逐步討論到其發展的過程和特性,以及最近發生的一些問題。至於未來將是什麼樣的文明來代替現代文明,這就要看人類現在在做什麼,這是必須由我們大家共同擔起的責任。未來是成是敗?是再度興起一個更好的人類生活方式,還是又沉淪到混亂?今日我們無法預知。唯一可知者,如果我們聽其自然,未來發展的方向,變壞的可能性大於變好的可能性。
“蠻族”入侵時期的羅馬帝國
首先,我必須要談到近代以前西歐的情形。近代歐洲的前身,是歐洲的中古時期。歐洲的古典時代,極盛之時是羅馬帝國[1]時期,和中國的秦漢王朝遙遙相對,它們在地球的兩邊各自發展出了極為光輝的人類文明。476年,已經分裂為東西兩羅馬[2]之一的西羅馬帝國解體,“蠻族”[3]雇傭兵的將軍們分別割據。這種局麵也和漢代衰亡以後的長期混亂有相似之處,不過其過程更為緩慢,很難有明確的斷代。
大略相當於中國的魏晉南北朝時期,歐洲也有大批的“蠻族”入侵,一撥一撥地進入,分別據有羅馬帝國的各處。同時,基督教作為一個地下宗教,在“蠻族”之中廣為傳播,將這些本來散漫的族群,都容納到基督教的信仰之內。進入西歐的中古時期,基督教會的權威取代了羅馬帝國的世俗政權。所謂“公教[4]秩序”,不是屬於任何一個族群的普世體係,它是一個信仰,也是一種政權。許多散布在各處的“蠻族”族群,被馴化為公教秩序內的各種單元。無論那些“蠻族”的首領自稱什麼封號,都必須得到教會的認可才具有合法性。這種情況和中國皇帝與儒家思想結合的皇權並不一樣,因為儒家的士大夫並沒有淩駕皇權的權威,雖然皇權本身也必須靠儒家授予“奉天承運”的合法“天命”。
羅馬帝國時代,羅馬將泛希臘文化[5]推廣到大部分歐洲地區和部分亞洲地區。在推廣過程中,泛希臘文化也演變成“希臘——羅馬”的古典文明。這一文明係統的“中原”,是地中海外圍。中國古典文明發展的時候,是從黃淮地區,麵向南方開展,北方和西方卻是草原上各種“北族”[6]的基地。從南北朝到唐末五代,西北族群也是一撥一撥地進入中原。安史之亂是一個分水嶺,從那以後,外族的軍隊實質上散布在中原各處,也彼此爭戰不休。五代的君主,除了後梁以外,都是外族軍事集團的一部分,甚至宋代的皇室趙家也是胡漢軍事集團中的一部分。反而是漢化較晚的南方保存了比較純粹的漢人文化。
相對於中國的情形,西歐走的是另外一種模式。羅馬的“中原”——地中海外圍,並不是泛希臘文明的中央,而羅馬軍團征服的地區(大部分偏於東方)也就是舊日亞曆山大大帝[7]君臨之處。地中海以東的廣大地區,在羅馬帝國衰亡以後,是已經東方化的東羅馬在波斯帝國基礎上建立的許多地方政權。630年,伊斯蘭教興起,將這一個地中海以東的廣大地區,徹底地轉變成伊斯蘭文明,而且從此以後,直到今天,基督教與伊斯蘭教兩個信仰獨一真神的宗教,還彼此仇視,鬥爭不斷。
基督神權主導下的中歐和西歐
倒是中歐和西歐,並不是羅馬帝國主要的發展方向,但在“蠻族”大批入侵的時候,中歐和西歐是“蠻族”分布最多的地方。那些分別占領各地的部落,還是保存了長途戰鬥和遷徙所形成的好戰傳統。同時,他們在基督教的馴化之下,敬拜上帝,對基督教會的公教秩序十分服從,在虔誠的信仰以外,他們並沒有機會學習舊日希臘——羅馬傳統的古典文明。因此,在西歐與中歐,許多所謂異端信仰,也就是當地居民的宗教,和“蠻族”的固有信仰都被編織入基督教會的禮儀之內。例如,冬至的慶祝,轉變成耶穌的誕辰;春分的慶祝,轉變為耶穌的複活節。於是,這樣的文明其本身的發展受到限製,畢竟公教秩序包含的內容並不十分豐富,乃是一種神權主導的信仰係統,社會倫理和個人品行也都是在禮儀與教規之下,就這樣普及於社會,而未必經過思辨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