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係列的討論,固然是因為目前全球性的經濟危機而起意,然而,我對近現代文明的盛衰已經注意了很久,才因為這一個機緣而做了比較有係統的陳述。我盼望讀者們了解到:目前的困難,不是周期性的調整,而是長期過度發展導致的衰敗。在這一本小書之內,讀者們可能已經注意到,近現代文明的發展處於領先地位的,基本都集中在高度工業化的西方國家。近代文明的起源,也一直要追溯到西歐的啟蒙運動。當然,這也是自然的現象,因為近代文明本來就是在西方的文化圈內發展——那是從中古時代的衰蔽,迸發出來的一個市場經濟和工業化的文明。
在這將近二十篇的文章之中,讀者們可能已經注意到,中國在這幾百年的世界發展曆史中,都不是陳述的重點對象。在後記之中,我想對這一方麵有所澄清。三百年來近現代文明的發生和發展過程中,中國其實並不能置身事外,隻不過中國扮演的角色是被動的,而且常是不自覺的。三百年來,世界近現代文明發展的每一個階段之中,中國都是不知不覺地參與在內。開啟大洋航道和西方的宗教革命這兩件大事,都可以說是西歐啟蒙運動的重要背景。培根指出,中國人發明的羅盤、火藥、造紙和印刷,是人類曆史上重要的貢獻。培根的這種說法,其實全是針對著西方曆史而言:沒有羅盤、沒有火藥,遠洋航行將不可能發展;沒有火藥,歐洲封建城堡就不會被摧毀,而西方列強對世界各處的侵略,如果沒有火藥,也不可能產生如此巨大的威力;沒有紙張、印刷技術,知識普及不會容易,而意見的交流,也不可能這麼普遍。擴大活動範圍和批判舊傳統,這兩個新風氣的形成,正是西方知識分子質疑和推翻天主教禁錮思想的重要條件,西歐的啟蒙運動,因此才能夠一發而不可遏止。培根提出中國的四大發明,是為了解歐洲曆史的形成過程,並不是在中國人發明的事物之中,單單挑出這四件發明介紹給世人。
在啟蒙運動發生過程中,歐洲人轉向東方,將耶穌會士介紹的中國,當做當時歐洲政治製度的對照。他們以為,中國的皇帝,例如康熙,就是一個哲人王者。而中國的儒生文官,其文化修養和專業知識,都不是西歐的武士可比擬的。他們下意識之中,拿這個神秘的東方,當做柏拉圖理想國的模型。當然,到了18世紀以後,他們忽然發現,中國的一切其實不是這麼美好,中國也有許多嚴重的問題。可是,至少在啟蒙運動的前階段,中國與中國文化的形象,曾經被當做他們可以參考的對照麵。借用中國的成語“郢書燕說”[1],他們正是借這種遙遠的模糊形象,作為自己改進的榜樣。當然從具體的方麵講,中國的文官製度和考試製度,也確實對他們建構近代政府的理想製度有過一定的影響。
在西方列強掠奪新大陸的財富時,美洲的白銀也大量地運往東方。中國獲得了新大陸白銀產量的將近一半,使得中國至少享有兩百年的經濟發展。新大陸的農作物,例如玉米、番薯、西紅柿,傳入中國,使中國的糧食供應增加,可耕地和人口數量都隨之增加,改變了中國的生態和經濟麵貌。尤其中國的中南和華南,城市化和生產量都有可觀的變化和成就。因此,中國在經濟全球化的第一階段,已經不知不覺被拉入全球化的網絡。
緊接下去,歐洲工業革命以後,生產能量急遽增加,中國成為歐洲產品的重要市場。中國不僅賠出了那些賺來的白銀,甚至付出更多,以致19世紀的中國迅速地貧窮。在當時世界市場之中,歐洲在中國占領的市場其比重超過非洲和中東,因為中國地方大,人口多,市場的收納量極為巨大。英國和美國的紡織業者都曾經夢想,隻要中國人多穿一寸英美工廠出來的棉織品,就可以維持他們英美紡織業的繼續成長。
在帝國主義列強爭奪市場和原料的過程之中,古代的三個大帝國,奧斯曼、莫臥兒和中國,都受到嚴重的衝擊。那兩個帝國都瓦解了,中國雖然曆經艱險,卻始終保持獨立、自主和完整。這個現象,對於帝國主義列強來說,也有相當的意義。歐洲人征服非洲,把非洲分割成一塊一塊,毀滅他們的王國,解散他們的部落。在非洲廣大的殖民地上,白人必須要負起管理和行政的工作——他們稱之為“白人的負擔”。同樣的,在太平洋、印度洋的島嶼和印度次大陸,白人也認為他們有天賦的權力和責任。在這些地方,西方列強幾乎是無償地取得資源,也肆無忌憚地傾銷他們的產品。但麵對巨大的中國,他們並不需要擔起管理的責任,隻要有市場在,他們就可以傾銷,賺得的錢又可以取得夠用的資源。於是,帝國主義列強的經濟算盤上,中國這塊土地是獨特的,和其他各處的市場都不一樣。中國市場支撐到了19世紀和20世紀,對其自身的資本主義萌芽確實有過極大的推動作用。
另一方麵,經過一百五十年的曆程,中國一步一步被卷進近代文明,吸納了不少以西方文明為主體的近代文明。西方人在中國設立學校,中國的學生到外麵去留學,都將西方的現代知識和科學技術,一代又一代地傳到中國,使中國進入了以西方為主的近現代文明圈。中國人在接受新文明的過程中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們將自己傳統文化中的人文和社會倫理的精華都逐漸遺忘了。今天,兩岸中國的大學課程都是英美大學的翻版。猶如邯鄲學步,我們真的忘了“故步”,隻得“匍匐”而行了。我們自己文化傳統中的修養和智慧,幾乎已經完全喪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