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是——我父親。”
啊!我,
終於,
找到了!
“陳先生,陳先生,真好了,太好了!請聽我說。”我的腦筋糾結,堅實如鐵壁,怎麼細說從頭?隻好把以前的謊言,複述一遍,“——這樣的,我祖父專營花旗參,以前在南北行有店鋪,後來舉家移民到英國去。今次我回來,代他探訪故舊,這陳振邦老先生,現在哪兒呢?請通知你父親……”
“我不知道他現在哪兒。”
“不,千萬別不知道!”我不許他收線,“請求你,我非見他不可,有重要的話要同他說。”
“他還有什麼好重要的?”聲音中透著不屑,“都聞得棺材香了。”
“陳先生,我——後天要上機了。千辛萬苦才找到你電話,我要盡一切能力找到他。明天星期日,整天都有空,我不用上班——”我鍥而不舍。
“上班?你不是剛自英國回來嗎?又說後天上班?”
“是是是,我是說,我的朋友不用上班,他代我尋找陳先生,雖非他切身之事,也不遺餘力。我們明天來見你?”
“不用了。”他說。
冷淡得很。
“請你告訴我他住哪兒,我好自己去吧?”上帝,拜托你老人家好好感應他,叫他吐露消息。否則功虧一簣,我抱憾終生。
“袁先生,老實說,我那父親,我不知道怎樣說才好,他在我很小時已離棄我們母子。戰事發生,生意凋零,家道中落,我還是靠母親辛苦培育長大,才有今天,所以……”
“你母親可是程淑賢?”
“是呀。你都曉得了?”
“陳先生,我對你們一家很熟悉呢。”比他還熟悉!起碼他並不知道在他母親之前,還有如花。“所以祖父托我一定要與他麵談一切。”
“我不管你們麵談什麼,我也沒興趣知道。不過一年數次,我聊派人送點錢給他,他總在清水灣一間製片廠外的油站收取。他在那片廠當茄喱啡(群眾演員),已十幾二十年。喏,銀幕上那些老道友就是。根本不必化妝。”
“我是否應往片廠找他?”
“是啦,問問吧。”
“我明天馬上去。陳先生,請留下聯絡電話好嗎?”
“咦?你剛才不是CALL過我嗎?”
但他媽的!我真要講句粗口了,我打了二十幾個傳呼機台的電話,怎記得哪一個是他的?再找他,豈非要從頭做起?但這一解釋,自是露餡了,他也不相信我了,隻得唯唯諾諾。
“對,我日後再同你通電話。”
“也不必了吧。從前的事都過去。我母親去世前,他也不相往來。袁先生,說來我與他沒感情,一直恨他對我母親不好,對我也不疼惜,扔過一旁,自顧自抽鴉片去,戒了再抽。聽說,他在娶我母親之前,還迷戀過妓女。袁先生,你有工夫,自己去會他,我不想插手。夜了,再見。”
對方的電話早已掛斷,我猶握住不放,好像這便是大海浮沉的一個救生圈。我知道了,但還沒有找到。
兩個女人略自對話中領悟到線索,一齊盯著我。嘿,此時不抖起來,更待何時?
“十二少在清水灣一間片廠中當茄喱啡。清水灣?那是——”
“邵氏!”如花叫出來。
這答話並非出自阿楚口中,我十分震驚。她知道邵氏?她知道?
“如花,其實你一切都知道了?”
“啊不,我隻是知道邵氏而已。”
“為什麼?”阿楚忙問。
“你一定不相信,我在苦候十二少的路上,碰到不少趕去投胎的女人,她們都是自殺的。我見她們雖有先來後到之分,但總是互相嘲笑。說起身世,差不多全是邵氏的女明星。”
“唔,讓我考考你——”阿楚頑皮。
“不用考啦,”如花道,“最出名的一個,有一雙大眼睛,據說還是四屆的影後呢。我從沒看過她的電影,不過她風華絕代,死時方三十歲。大家都勸她:人生總是盛極而衰,窮則思變,退一步想,就不那麼空虛矛盾。”
“她如何回答?”
“她隻喃喃:何以我得不到家庭的快樂?”
“那是林黛。”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