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殊死了。
不知何時咽的氣,身體早已在寒風凜冽中僵冷徹底。一雙臉擦糊著何靜之身上的血氣,於慘白硬骨中發酵著揮散不掉的紅,雙眸半闔,黑色的瞳仁緊縮,顯得周邊眼白更多。
而那橫亙在眼白周圍蛛絲般觸目驚心的血絲,更是令人心驚咂舌。他受了那麼多罪,精疲力盡到何種程度無人可知,卻依舊拚死保護著別人。
“……”蘇瑚沒再多看,幽幽收回了掰他眼睛的手,站了起來。
垂眸低睨,晨風過於蕭瑟,晃動得人睫羽顫動,鼻頭陣陣酸澀。雖有預料,但這幅情形還是超出了預期:胡殊全身上下,除了之前在地牢裏受過的、未完全恢複好的刑傷,還有被兩條狼狗撕咬出來、前前後後加起來大致有四處傷口。
更別提幾乎是要人命的一整背箭傷。他剛才拔的時候,那些血從小洞似的尖銳傷口裏噴湧出來,帶著微乎其微的“滋滋”響聲。
那些常年見習慣了這種場麵的侍衛都忍不住別過頭去,蘇瑚已經沒有勇氣再想他那時候的心情了。
狼狗造成的傷口,其中有一處在腳踝,一處在膝蓋,都是獠牙貫穿的傷口,膝蓋那裏骨頭已經透過破碎的褲腿露了一截出來…
想起與胡殊第一次碰麵,瞧見他在院落中迎風練劍,瀟灑又利落。褐色勁裝裹得他身影修長,兩條長腿細直有力,一動一轉都步步生花。
…此般,以後還怎麼練劍。
蘇瑚陡然多愁善感起來。
剩下的那兩處傷,便落在他後背與腰側,血已經凝固許久,混雜著衣服、塵土,在孤寂的晨色中辨不清深淺與長短。
無論怎麼看,他都已經沒了活人一分一毫的生息。
反觀同在一旁的何靜之,卻隻是臉色蒼白,陷入了昏迷。身上雖也有傷口與血跡,但那大多數都是他之前受的、或者是胡殊沾給他的。
蘇瑚心頭不知何種滋味在滋生。胡殊是留了法子的,要不然那三條見血眼紅、訓練有素的狼狗不可能不動何靜之一根汗毛。
真的…把他保護得很好。
蘇瑚複將目光落在胡殊臉上,他的唇微張,似乎彌留之際還在向何靜之解釋著自己必須要這麼做的原因。
忽而鼻尖一涼,有什麼東西落在上麵,又很快被體溫融化,蘇瑚微愣,抬頭望天。隻見萬裏長空的邊緣,已然接近破曉,迎著初生煦陽簌簌落下的。
是雪。
“……”今年的第一場大雪,悄無聲息地降臨了,他喃喃動唇,眉尾眼梢與這晶瑩雪花般充斥著遺憾,“…傻瓜。”
—
“所以…他為了保護你,死了。”
窗外的雪已經下得很大了,青磚黛瓦被深深掩蓋著,其餘的任何東西仿佛都無法突破,隨著這大雪,滿目皆白,蕭瑟絕望。
屋內,火爐正熱,燈火通明。
“我睡了多久。”聲音還是很虛弱,對於剛才的話也置若罔聞。
“三天。”
“是你救了我。”
不答便是默認,於是他繼續問:“為何不讓我死。”
蘇瑚默然,眼睛盯著床上委坐的人,懷疑他是真的不懂?還是就是要這樣將別人的付出與真心一腳踢開,“這是胡殊的選擇。”
“…我沒有逼他這樣選。”
“是,我們誰都沒有逼他。可活下來的是你,死了的是他。何靜之,你明白嗎?”
床上的人依舊木訥著,盯著左手腕上的刀疤出神,仿佛蘇瑚說得這一切都與他無關,“胡殊”隻是個簡單的由兩個漢字構成的姓名一樣。
“我不知道…沒人聽我說…”
蘇瑚捏了捏拳頭,眉頭皺了又鬆。這人,獨自喃喃寫什麼話呢,是故意裝糊塗要避開和他談這件事嗎。
何靜之接著自顧自道:“我第一次見他時,並未將他放在心上。”
“……”胡殊嗎?
“那時,我眼裏滿是軼司臻的身影…他欺我、辱我,明明什麼都不做,卻能讓我日日浸在被折磨的苦痛裏…”
“說什麼飛蛾撲火、同病相憐,我隻當他是騙我,是為了讓我放下戒心…如今我才知道…原來他…也是能一口氣同我講那麼多話的。”
“……”
“總是一句話都不說,停在落陰處的樹上、屋頂、任何不會被我注意到的地方,我以為…”
蘇瑚聽出幾分端
倪,忍不住柔了口吻插嘴道:“何公子…”
何靜之兀自收握著左手,似乎在靠著左手回憶什麼,“他那日…那般同我講話,我都記著,心想他屢次幫我,卻又效忠於軼司臻,可能自己內心也很糾結吧。”
“嗬…替軼司臻保護我…嗬嗬哈嗬…”
何靜之突然笑起來,把蘇瑚冷不丁嚇了一跳。可那笑,根本不是高興的,反而帶著責怪和抱怨,配上他淒然的神色,讓人滿腔話語化成縹緲。
嘲笑夠了,何靜之又道:“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可他這樣選擇,替別人選擇,我要怎樣…呢?”
蘇瑚一愣,看著何靜之水汽朦朧的雙眸,心頭濃霧重重。抿抿唇,他站起身來,歎了口氣道,“何公子,既然胡殊選擇保護你,讓你活下來…我希望你能平安活過一段時間…”
“待塵埃落定後,如何交代這條命,你自己選。”
仁義至盡,蘇瑚也懶得再費口舌,隻不過人剛走到門口,他又突然想起一件必須要知道的事,便不得不開口問道:“…何公子,你可有過一支短木笛?”
何靜之慢慢轉頭,麵無表情的回答:“…不是我的。”
“……”果然啊,這個時候問,不可能問得出來的。蘇瑚歉意地笑笑,“抱歉,你好好休息吧。”
雪沒有停的意思,天空一片灰蒙蒙,不見陽光。明明一切都還好,沒有很糟糕,事情還能尋得轉機,但總覺得周遭滿是壓抑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