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那天的雪,最後還是下大了。慘烈的天連著望不到盡頭的積雪,煙火淼淼,人聲鼎沸,一點也不寂靜。
那不是熱鬧,是一種翻搗心窩的煩躁。一下一下,看著胡貳懷中那人的臉,讓山越生出想逃回鬆露山裏的心思。
“讓一讓!王管家快點去稟告公子!”
鬧哄哄中,胡貳抱著昏迷不醒的何靜之下了馬車,大踏步地朝府中跑去。
他雙臂箍得緊,隻因懷中的分量實在太輕。胡貳心如懸在崖頭,隨便叫了門口的家丁指使對方道:“你,快去找黃大夫來!!”
“公子!出大事了!!”
山越低著頭,未見神色,亦步亦趨地跟在胡貳身後進了府。
“胡貳,同你說過多少次,不要在府中大聲喧嘩。”
迎麵撞上剛從鄰城回來的胡壹,他還不知發生了何事,便習慣性地管教著胡貳。
山越想著或許他可以替胡貳作證、解釋他這般著急的原因,抬頭也恰好對上胡壹的目光,卻沒曾想自己話未出口,胡壹的表情便變了。
山越一瞬間緘默無言,唇齒涼嗖嗖的。他心知胡壹是比胡貳穩重不知多少倍的人,連他都能露出如此明顯吃驚的表情,胡貳懷中抱著的人,到底是誰。
又為何…莫名令他熟悉。
“何公子?胡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何公子怎麼會在你懷裏?!”
“說來話長,還是先請示公子要緊,我怕何公子扛不住了。”
胡壹一愣,目光落在昏迷不醒的何靜之臉上。他一張臉太過慘白,已褪得如行屍走肉般冷硬虛浮,眉頭緊鎖,濃汗覆蓋,唇瓣幹幹裂裂,躺在胡貳懷裏像不存在的一團棉花。
胡貳的猜測難以被他看作是空穴來風:“都愣著幹什麼?!還不快點去請大夫?”
胡壹大抵也沒想到自己的穩重會崩塌,他幾乎是朝周圍的家丁們吼出來的。然後,他扭頭對胡貳道:“我來幫你。公子在書房。”
話罷,一群人便烏泱泱的去書房找軼司臻了。山越想跟著去,卻邁不動步子,隻好靜靜地站在原地淋雪花,不一會兒,本來擁擠的院子裏就隻剩下他一個人。
…
後來發生了什麼,山越悉數不知。他一個人在雪地裏站了會兒,雙腳忽然有些痛,便回了軼司臻給自己安排的偏院。
丫鬟居然還在窗戶邊跪著。
山越看到她身子凍得發抖,大腦才轉了轉,想著自己怎麼忘了讓這丫鬟起來,竟害人在大雪天裏白白凍了這麼久。
他可不想做惡人。
喚了丫鬟起來,丫鬟還感謝他心地善良。山越有些懵,他呆呆地反問:“我哪裏善良了。”
丫鬟吸著通紅的鼻子,不解道:“奴婢做錯了事,山越公子您不旦沒有苛責奴婢,還怪起了自己,您怎麼不是心底善良呢。”
“……”
是嗎,那他為什麼心裏那麼嫉妒。為什麼那個凡人一暈倒,全部的人都圍著他轉了,而他就好像一個可有可無的人一樣。
因為他不是凡人嗎,還是因為…那是軼司臻看重的凡人。
他又不是傻瓜,怎麼可能事情都擺在眼前了還意識不到。那個胡貳口中的“何公子”,應該就是軼司臻曾對他說過的那個凡人,也是上邪說的那個…
山越不禁覺得自己可笑,眼眶沉重起來。明明當時是他提出想見軼司臻認為重要的凡人,亦是他說要相信軼司臻的。
可當他推翻一切,卻事與願違。
“我問你,那位何公子你知道在哪裏嗎。”
他其實隻是試探著問丫鬟,想看看是不是連一個普通的、被軼司差使的凡人都認識這個人。
丫鬟的回答如山越所料,但他又狹隘的希望不要是這樣才好:“何公子…山越公子,奴婢隻認識一個何公子,不知您說的是不是…”
恍惚聽到什麼攀爬後震碎的聲響,山越勉強一笑:“是他。”
心窩好像戳開一個大洞,丫鬟的聲音明明還是一樣的溫柔,山越卻再難聽進一個字,他顫抖著唇問:“他是軼司臻…看重的人嗎。”
丫鬟愣了愣,輕輕一笑:“何公子和我家公子是知己故交。”
雖是簡簡單單的一個“知己故交”,卻不難看出他二人在外人看來也是很好的關係。山越不是滋味。
“不過…下人們從不敢提起何公子。”
“為什麼?”
他隻是真的想知道原因,丫鬟卻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刷”的一白,又跪下了:“是奴婢多嘴!山越公子不要責罰奴婢!”
山越歎了口氣:“你起來吧,我不為難你。”
看來也問不出什麼有用的,山越揉揉眉心,背過了身道:“我累了,你下去吧,不要來打擾我。”
丫鬟便領命離開。
屋裏隻剩山越一人。
他猶豫著拿出了香囊,香囊的顏色變淺了很多,意味著能隱藏他氣息的法術快要消散了。
他能騙賀青山多久。
他還能在軼司臻身邊帶多久呢。
心中五味雜陳,山越抓緊了手中的香囊。就這略微一用勁,手臂便一陣刺痛。
山越已經熟悉了紋路帶來的痛覺,奈何防不住它痛的時間。方才也是,明明在馬車上坐得好好的,卻突然疼得人眼前發黑,感覺神識都要被抽離了一般。
山越將香囊放入懷中,撩起衣袖仔細檢查起來。這紋路出現得奇怪、生長得亦是奇怪,今日痛作那般,不知究竟有何目的。加上在馬車裏時他劃破了皮肉,滲出的血似乎滋養了這東西,那綠色有朝更深處長的跡象。
他想起軼司臻看到這些紋路時的眼神。
那天山越再沒有出過房門。身子有些乏累,酉時時分,他已經睡得迷迷糊糊了,恍惚中聽到有人開門的聲音。
腳步很輕,山越想著可能是丫鬟不放心自己來看看,便沒在意地翻了個身,悄悄留意。
殊不知來人其實是軼司臻。
“山越,山越?”
熟悉的聲音一出現,山越頓時睡意全無,差點便露出破綻。
“今日累了嗎,睡得這麼早。”軼司臻的聲音很是疲憊,卻依舊殺人於無形。
山越默默攥緊雙手,感受對方輕撫他的側臉。
“抱歉今日沒能與你一同去賞雪。”
“……”
本是冬至,府中煮了餃子,他是來叫山越吃餃子的。但看床榻之上的人睡得如此踏實香甜,軼司臻又不舍得叫醒。
山越繃著身體,任由軼司臻觸碰,他不敢動,也不敢開口說自己沒有睡著。因為他怕自己一開口,樁樁件件的情就會分崩離析。
“好好休息,明日我再來。”
“……”
額角一熱,軼司臻落下一吻。
腳步聲漸漸遠去,門很快又關上了。山越忍得辛苦,一睜開眼就控製不住地喘起氣來。眼眶底早已醞釀出的淚滴滴落下來,打在手腕又滾燙地落進被褥裏。
他想回鬆露山了。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院子裏積了不少雪,山越出門時下人們都在打掃。陽光比昨日還單薄,空氣有些硬冷,像是隱約昭示著傷心。
山越想來又想,還是決定去同軼司臻說明緣由,順便再問他…願不願意和自己一起走。
他想再爭取一下。
他覺得以自己在軼司臻心目中的地位,對方怎麼可能不要自己。
磨蹭著來到軼司臻的房門口,正打算敲門,房間內卻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好像有什麼東西摔在了地上。
山越驚了一瞬,不料緊接著便聽到軼司臻怒吼的聲音:“何靜之你到底要怎樣?!!!!”
“!”
山越動作一頓,直直愣在原地。
聽到軼司臻如此憤怒地喊出“何靜之”三個字,他不知為何,竟感覺自己的心窩上被剜了一道,痛得要命。
“何靜之…何靜之…”山越默念著,由這個名字連綴起所有過往,“歘”的一下,封塵的記憶破土而出。
就這見縫插針的一瞬間,兩次忘憂香一齊失效了,過往的一切如洪水猛獸在他腦海裏撒開。山越震震地站在門外,房裏的聲音很雜,兩人好像在吵鬧,他卻再無心思去理會。
他終於明白,在馬車上看到何靜之的熟悉感,走馬燈似閃過的模糊影像全都找到了理由——山越想起了所有。
綠色的紋路是何時出現的,他要真正救回山裏的人是誰,他本來的信徒又是誰。
山越震驚的一句話說不出來。他不願相信賀青山騙了他,軼司臻也騙了他。
“何靜之夠了!!!”
茶杯打落的聲音聽得明顯,山越來不及思考,下意識便推開了房門,衝了進去。
慘淡的陽光將房間照亮了一點,方寸天地寂靜無聲。
“……”
山越呆愣地看著眼前的一幕,全身血液仿佛迅速結冰,寒冷徹骨。
血,滿地紅色的血,從何靜之身上流出來,也從軼司臻身上流出來。
“軼司臻!!!”他瘋了似的朝軼司臻跑過去,一把推開何靜之,接住了倒下來的人。
“軼司臻,你別嚇我!軼司臻!!”失去的感覺如此熟悉,山越看著紮在軼司臻胸口中腥紅的匕首,無力感吞沒著他的理智。
“軼司臻我是山越,山越啊…軼司臻你看看我,快看看我…”他握住軼司臻的手撫摸自己的臉,眼淚一滴一滴的落…
軼司臻淡淡地回看他,仿佛身上捅的不是匕首,一點感覺都沒有。可那滿地的血,從軼司臻胸口不停的湧流出來,也染紅了山越的衣裙。
“嗬嗬…嗬哈哈哈哈…”被推到床下的何靜之突然笑出了聲。軼司臻身上那把匕首,就是他的。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
山越哭得一塌糊塗,嘶吼著問虛弱的何靜之:“你不是一直找我為他祈福嗎,你為什麼要殺他!你怎麼能這樣做!軼司臻,軼司臻你不要嚇我,你叫叫我,我是山越啊求你求你說說話…”
軼司臻卻吐了一口血出來,更是嚇的山越嚎啕大哭。他現在全部想起來了,記憶特別清晰,何靜之是他唯一的信徒,供奉給他福澤,他也保佑著何靜之和何靜之為之祈福的軼司臻。
“那又怎樣…”何靜之終於開口了。
他緩緩抬起頭,對上山越憤怒心痛的雙眸,淡定極了,“我不需要了…山神大人沒有保佑我啊…我能怎麼辦,我沒辦法看著軼司臻的臉…我活該,我活該…”
“我好恨。軼司臻,我恨你!”
穿堂風洶湧地湧進來,何靜之憤恨到快扭曲的臉深深嵌進山越的瞳仁裏。為什麼會這樣…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賀青山到底瞞了他什麼!!
“山神大人會保佑我?哈哈哈哈哈哈…”何靜之笑得全身顫抖,他猛地銜起衣袖,露出了與山越同樣的綠色紋路。
“我家破人亡的時候,山神大人在哪裏呢?我受剔骨之痛的時候,山神大人在哪裏呢?我被軼司臻折磨的要死了,山神大人怎麼就感覺不到,怎麼就不能幫我殺了他!!!!”
山越啞口無言。不僅是因為何靜之的質問他一句回答不上來,更是因為他看到了那與自己一毫不差的紋路。
“你…怎麼會有…”
“你說這個嗎。”何靜之順著山越的目光看到自己手臂內側,啜泣低笑,“因為軼司臻,我要死了。我要他給我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