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皇城南鍾樓的鍾聲響徹天際,潁都便又見證了一位皇室子弟的崩逝。
二十七聲,是送別一位帝王;一十八聲,是為紀念功勳卓著的王侯。
八年前,曾有一位公主獲此“殊榮”,讓喪鍾為她哀慟地鳴唱一十八響。
她的封號叫做“祁元”。那一年,她隻有十七歲。
恍惚故人入夢,林尚遠在床頭輾轉反側。當他第四次睜開眼睛時,燭火悠悠,打更人敲著竹梆,才報三更。
他倦怠地起身,夜燈將他瘦弱的黑影重重地按在白牆上。多年過去了,他以為自己早就忘了她。可今日見到顧妤,他才明白,原來祁元的身影從未自他心頭抹去。
林尚遠掀開塵封的舊案,從架子最裏層翻出一隻緊鎖的方盒。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方盒中的畫卷,在搖曳的燭光中,溫柔地鋪平細看。
畫上畫的是多年前的一場春獵,駿馬奔騰,旌旗飄揚。畫中央有一紅衣女子,騎著棕色烈馬,頭戴銀冠。她專注地望著前方,雙臂搭出一輪滿弓,正欲射向奔跑的麋鹿。雖隻是幾筆簡單的勾勒,可眉宇間的颯爽英姿依然撲麵而來,讓人不自覺地久久凝視。
那時,他未及冠便中了二甲第一,次年在六部領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官。恰逢春獵,百官依例隨行。他站在人群中,新奇地眺望這聲勢浩大的皇家場麵。
黃沙飛揚,鼓聲震天,王公王子們一一現身,繁瑣複雜的儀式……這些都沒能引起他的興致。
直到祁元公主踏馬而來,笑聲朗朗,恍若天人。
那時,有多少年輕的心為之傾倒呢?仿佛隻要她一聲令下,他們都心甘情願地為她赴死,絕無怨言。
林尚遠同那些人一樣,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因而直到如今,他都無法接受她從宮牆上縱身一躍、自盡而亡的事實。
冬夜是如此的安靜,卻又如此的漫長嗬……
他搓動赤裸的雙足,抱著畫,蜷縮在炭盆旁。
顧妤的出現照亮了他內心柔軟的痛苦,這痛苦與其說是對祁元之死的哀慟和震驚,不如說是出於沒能救下祁元,也沒能為她的死聲張正義、感到無能為力的自責與愧疚。
燕王這個無恥小人……林尚遠咬緊牙齒,憤憤地盯著炭盆上的網罩。
太子殿下籌謀多年,始終未能扳倒這個心腹大患。如今陳顧兩家聯姻,燕王平添了顧章(顧妤父親)的助力,往後太子的日子隻會越發難過……若太子不能順利登基,他又該如何為祁元聲張正義?難道要眼見殺人凶手高居廟堂之上,執掌生殺予奪的大權嗎?
不,他決不能讓顧妤和陳昌順利成婚。
想到此處,他慢吞吞地坐回床榻邊,摩挲著身後半溫半涼的棉被。一個計劃在他的腦海中慢慢成形。
顧妤稱病不出已有五日。
這五日裏,陳家父子還不曾派人前來問候,倒是附近大大小小的官宦人家,還有與江湖有牽扯的諸位世家子弟,都曾試探著扣門問詢,想一睹這位聲名遠播的顧家小姐的風采。
第五日,一封許懷通的密信悄悄夾在賬簿和上門拜訪的名帖中,送到了顧妤麵前。
信上寫的,正是顧妤等待已久的消息:潁都各要臣的出身和底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