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約定比武之日。
這是顧妤第四次見到魏然。她不自覺地打量他的眉眼,時而陌生,時而熟悉。那日在獵場初見後,她又派人在京中多番打聽,還是沒能探到關於他更多的消息——就連他的生身母親姓甚名誰,都難以知曉。他在十多歲時便父母雙亡,今上憐惜他,把他接進宮中,同諸皇子們一同教養,視如己出。可再怎麼教養,終究不是親生,況還是在皇宮那樣危險的禁地……她忽然有些明白他在除夕夜外出時的那副落寞神情,也有些懂得他的波瀾不驚隻是一層偽裝的空殼。無論麵對喜歡還是不喜歡的人,他似乎永遠是那副淡淡的微笑,親近又疏離,即便如那日在酒樓中麵對滿席醉漢,也能做到從容鎮定。顧妤真覺得,這是她八輩子也達不到的境界——雖然值得敬畏,卻不值得效仿。
魏然遞給她一杯茶,她伸手接過,輕輕抿了一口,飛快地放在案幾上,像扔出一顆燙手的山芋。
“你不喜歡這茶嗎?”魏然問。
“不是,我最近一直睡不好,還是少飲為妙。”
魏然沉思,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將茶壺放回火爐上。顧妤凝視著他,簡直懷疑這有些裝模作樣的笑容是否已經成了他戒不掉的習慣——莫不成,這人連睡覺也是笑著的嗎?想到此處,她不由得輕笑了一下。魏然疑惑地看著她。她咳嗽幾下,以手掩口,收斂表情。
“抱歉。”她用力清了清嗓子,再不敢看他的臉,將視線轉移到屏風背麵的山水上,試圖分散注意力。
“我……有什麼古怪的地方嗎?”魏然低頭,將自己身上的衣襟審視一遍。
“沒有,隻是……”顧妤沉思片刻,心裏默默反複幾遍,才小心地說:“我從第一次見到殿下,殿下便麵帶笑意。我剛剛在想,殿下私底下一個人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魏然以手扶額:“或許不是吧……其實,我也不清楚。”他將手縮回衣袖裏,認真地想了想,說:“常帶笑意,與我而言隻是一種禮節。再者,要想做到寵辱不驚,你得先有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以前在文院的時候,師父教我們的第一課便是要做到喜怒不形於色。這一點我一直記得。”
“聽起來有點兒像比武中的虛張聲勢。”
“可以這麼理解。”魏然點頭,“生在皇家,每時每刻好比都在刀尖上過活,所以更不能讓別人看透你,猜到你的喜惡。”
“十多年來都是這樣嗎?”
“以前在宮裏是這樣。後來回到王府,有了自己的天地,便好一些。”
顧妤沒想到魏然這般坦誠,心下動容。再度望向他時,魏然嘴角的笑容已消失不見,唯有雙眸清朗明亮,如一池撥開迷霧的深潭。他誠摯的眼神裏,有一種淺淺的憂鬱和深情,攝人心魄。顧妤慌忙移開視線。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她扯了扯嘴角,有些不自在。
“不必介意。其實,我也有話想問你。”
顧妤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你想同陳昌解除婚約嗎?”
顧妤抬眸,神色驚異。魏然卻認真地注視著她。
“倘若你心中顧慮,不說也無妨。”
顧妤思索片刻,以堅定的眼神迎上他的目光。
“求之不得。”
魏然眨了眨眼,心底不禁湧出一股釋然的感覺。
自從聽說她和陳昌的婚約,他的信心便開始搖搖欲墜,如風中之燭,常有熄滅的危險。他期待卻又害怕她的回答,想靠近又忌憚禮法。而這一刻,他心底抑製不住的愛慕才終於登堂入室,如湧出地表的暗流,瞥見青山嫵媚、平原開闊,於是走得愈發寬廣、明亮。尤其她的堅定更令他雀躍。心髒在胸膛內劇烈地跳動著,魏然不動聲色,以悠長的呼吸平緩他的心緒。
“令尊也同意嗎?”他故作平靜地問。顧妤笑著搖頭,腦袋不自覺地耷拉下來:“隻怕很難。我前幾日托人寄了一封家書,不知現在到了沒有……但我猜父親不會同意。他性格倔強多疑,很多事不親眼見到是不會相信的。”
“那你母親呢?”
“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
魏然慌忙致歉,顧妤卻笑著說沒事。
“其實,她若在,我也未必能追隨師父學習劍術。”
“怎麼說?”
“親人始終都是牽絆。刀劍無眼,天下哪一個做母親的願意見到自己的孩子成天被打得傷痕累累呢?”
魏然點頭稱是,為顧妤重新倒了一杯白水。顧妤輕聲道謝,接過水杯。湊近唇邊時,她的眼珠忽地一轉,方才想起什麼,試探道:“你不會是燕王和陳昌那邊的人吧?”
“不是。”魏然坦蕩地看著她。
“其實我是哪一方的人,不是嘴上說說就能當真的。要看我做了什麼,會不會對你不利。因而剛才的問題,無論我答是與不是,都是一樣的結果,什麼也證明不了。”
顧妤笑道:“說得是。不過,我還是相信你。”
魏然頓了一下:“為什麼?”
顧妤沉思良久,嘴角掛著難以參透的笑意:“不知道,很難說。隻是一種感覺……我覺得,你應該不會對我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