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琳趁機朝我擠眉弄眼外帶撇嘴,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她挨收拾的時候,我也是這副德行笑話和寬慰她的。戲謔式的相互安慰,讓我們在戰術上重視領導的批評訓誡,戰略上忽視掉那些令人無法身心愉悅的部分,化悲痛為力量,保證不重蹈覆轍的同時,也不至於頹喪消沉抑鬱。當然,我們剛繞過這個坑,另外一個坑正在不遠處朝我們暗笑和招手呢。
值一晚上夜班,第二天可以回宿舍補覺的,整個婦產科隻有產房有這個待遇。查完房,我去換衣服洗澡,忙活完已經十點多了,正打算回宿舍,龍哥叫住了我,他遞給我200塊錢說:“打電話訂餐,中午你跟我們吃完了再回去睡覺吧。”
產科是24小時不能離人的,聚餐一律叫外賣,保證產房有什麼事的話醫生能夠第一時間出擊。
打完訂餐電話,我目光呆滯一言不發。龍哥看出我悶悶不樂,對我說:“挨罵很正常,別難受了,你看看我們,哪個不是被罵大的,別往心裏去。”
我鼻子一酸,眼淚打轉,但是我不願意哭出來,更不願意在自己看重的人麵前掉眼淚,我也不願意輕易跟別人說,自己今天難受過,因為,說了也沒有用。
龍哥點了一支煙,說:“真假宮縮最大的區別就是強度,真宮縮一旦發動,會越來越強。假宮縮除了不規律,強度也很弱,一般不會太疼。”
我說:“理論都懂,你看我回答許教授的時候不是背得挺順溜嗎?”
龍哥抽了一口煙,鼻子一哼,冒出兩股白煙,說:“要有足夠的量變才能達到質變,別著急,這點小問題對你來說,很快就會變成毛毛雨。”
我還是不爭氣地抹了一把眼淚:“理論都懂,就是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有那份功力。”
龍哥往可樂罐裏彈了一下煙灰說:“丫頭,你讀過《綠化樹》嗎?”
我用手背又抹了一把眼淚:“讀過,張賢亮的,上大學的時候看過好幾遍呢。”
“張賢亮在《綠化樹》的《序》中這樣寫:在清水裏泡三次。在血水裏浴三次,在堿水裏煮三次。說的雖然是那個年代殘酷的思想改造,但我覺得同樣適用於你們小大夫的成長。當大夫絕不是學了醫學課程就會看病的,你們需要走出象牙塔,把自己扔到病房中去曆練,反複的實踐、感受和印證,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需要時間,就跟廣東人小火慢燉才能煲出好湯是一個道理。”
我又抹了一把眼淚:“道理都懂,就是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泡出來,整天累得要死,還當眾挨罵的感覺很糟糕,我都覺得沒有勇氣走下去了。”很不爭氣,我還是哭出了聲音。
龍哥遞給我一張麵巾紙說:“別抽抽搭搭的了,痛快地哭吧,哭完就沒事兒了。你剛進協和,這才哪兒到哪兒啊。”
我說:“那你告訴我秘訣,你是怎麼學得那麼好的。為什麼許教授從來不罵你?難道我不是學醫這塊料?”
龍哥說:“傻丫頭,哪有什麼秘訣,學醫的根本沒法抄近道兒。再說了,許教授當然不會當著你們這些小住院大夫批評我們主治大夫了,總要留些麵子和尊嚴的,我們還要在你們麵前當老大呢。我們要是犯錯,許教授也會找我們談話的,性質比當眾修理你們一頓嚴重多了。”
從繚繞的煙霧中,我似乎感覺到他散發出的一股淡淡的無奈。
“我告訴你,看病不是簡單的你問我答,你上床我檢查,它像福爾摩斯探案一樣,你要想明察秋毫,除了進行客觀檢查,還要注意察言觀色,任何蛛絲馬跡都不能放過。再遇到這類問題,除了摸宮縮、聽胎心、查宮頸,你還要注意看大肚子的臉。她要是溫文爾雅,進診室知道問好,做胎心監護的時候還幸福地拉著老公的手閑聊天兒,說什麼家裏花沒澆呢,魚沒喂呢,一般都不是真臨產。真正臨產的產婦一般都是疼得誰都懶得理,見誰都煩。”
我抹著眼淚從龍哥那兒取得真經,在以後的工作中屢試不爽,再沒因為這個問題挨過罵。
挨了這頓收拾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發自內心地害怕許教授,見了她就像老鼠見了貓,能掉頭就掉頭,能靠牆就靠牆,能溜邊兒就溜邊兒。直接的後果是,工作中我絲毫不敢懈怠,病人的事永遠比天大,必須做好,我會千萬分地小心,但求不要撞到同一個槍口上。
這種害怕或者也可以稱之為敬畏,像一股無形的力量,像一把小鞭子時不時抽打一下我年輕混沌的心靈。有時候,我甚至分不清自己全情投入和認真仔細是為了病人得救,還是為了自己少挨罵。總之,白大褂一穿,我就醍醐灌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