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肚子的野把式,不是單純失傳那麼簡單(8)(1 / 1)

“老竇,我們小大夫在協和整天多累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還奚落我們。”

“你們這兒的小大夫雖然累,但是工作好幹啊。跑了病人也不扣你們工資,出了事兒大小教授都幫你們扛著,教授出了事兒還有協和給扛著,你們每個手術大夫身上都有醫療保險,除了醫院,還有保險公司扛著。我們下麵的大夫什麼保障都沒有,院長天天都在講醫療安全,說的卻是‘千好萬好不如病人不告,讓病人全款結賬、順利出院的大夫都是好大夫,你們誰捅了婁子誰自己扛著’這樣的話。不成被告、不打官司、不賠錢是我們基層醫院的最高綱領。我們那裏上級醫生也罵下級大夫,因為人情味兒比較濃,單純從業務出發赤裸裸的技術罵比較少,都是‘年輕人啊,你這麼幹是要吃官司的;這種病人你也敢收,讓全科老小賠完錢喝西北風去嗎?’之類的話。你們每天交班都從一床念叨到最後一床,一床宮縮如何了,二床胎心如何了。我們每天早晨交班也是從一床念叨到最後一床,除了病情,還要念一遍每個病人的流水賬,入院押金交了多少,已經花了多少,還剩多少,賬上不夠一百塊錢的時候,主管大夫要負責到床旁催賬,否則病人跑了,錢就從你的工資裏扣。你說我們這大夫當的還有什麼尊嚴,還有什麼狗屁體麵。”

“老竇,你回去要是當了科主任,手裏不就有權了嗎?改變這一切啊!”

“我確實是我們科的苗子,回去就能提副主任,但我上頭還有老主任呢,豈容我四十出頭北京鍍銅一年,回去就撒野亂來?協和有協和的規矩和傳統,有協和的診療常規,誰說那裏麵就沒有糟粕,沒有落伍或者不與時俱進的東西?但是你們哪個新主任上來就敢隨便改老祖宗的這些規矩?你們老郎當年也不敢啊,還不是受了上頭婆婆、奶奶、革命老太們多少年的氣,自己腰杆硬了才放手一搏,掌控起整個婦產科的發展方向?我們那也是幾十年的老醫院了,規矩傳統一點不比你們協和少,我想改變的可能隻是醫療知識或者治療理念,但是老一輩說不上就會誤解為年輕人要造反,要撼動老一輩的管理權威和學術地位,隻要有那麼一兩個從中攪和,你就什麼也幹不成,難啊!”老竇說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我則是倒吸了一口涼氣,真可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醫院裏真是太複雜了。

“剛才說的難是來自上頭的,還有下頭的呢。你知道我回去要是當了副主任,領導的那批大夫都什麼樣子嗎?除了一些勤學好問的,正經大學畢業分配來的中青年醫生還行,好多大夫真的就是爛泥扶不上牆,完全領導不起來。個別老大夫,還有一些中年婦女,畢業後就沒念過什麼專業書,整天老公孩子熱炕頭、買菜做飯、穿衣打扮,菜市場討價還價比誰都有兩下子。她們對病人也熱心也負責,隻是對自己的專業沒有更高層次的追求,就和收水費開電梯的一樣,隻是把醫生這個職業當成一種養家糊口的行當罷了。這也不能怪她們,哪個醫學院畢業的小大夫沒夢想?誰不想一畢業就插上翅膀變天使?醫生是一個需要終生學習的職業,可是你看看,我們國家哪裏有一套對醫生的整體培訓係統,靠自覺,那能有幾分力量?”

老竇接著說:“有能力改變環境的人永遠是少數,沉默的大多數還不是就隨著環境往前走。我在協和進修,學了這麼多知識,長了這麼多見識,回去又能用上多少呢?量力而行吧,別改革不成,反誤了自己的前程,回去後踏踏實實幹活,對得起每一個找我看病的病人就夠了,能幹點什麼就幹點什麼吧。”

這個日光懨懨的中午,龍哥已經歪到行軍床的一邊睡著了,老竇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一個話題接一個話題地嘮叨,一邊吐著煙圈,一邊望著窗外。千裏之外就是他的老家,我不知道他眼中看到了什麼,但是,我在他眼中看到的是迷茫,對失去青春的迷茫,對未來工作的迷茫,對醫療圈的迷茫,對整個社會的迷茫。這迷茫中不光有玩世不恭、圓滑世故,還有隱藏得極深,甚至好像完全不存在的堅定。這個早早穿上秋褲,鬆緊帶還經常不修邊幅地露在褲腰帶外頭的中年卷發男人,忽然令我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