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我和老範。我是沒意思的那一方,我感謝他的點到即止,更感謝他想得開。
銳利的告白隻適合少男少女,急著將自己剖開給對方看,容不得模棱兩可,給不了轉圜空間。隻有他們才在乎一句話的力量,放在眼神裏、放在動作裏都不行,必須說出來,必須。
所以沒說出來的,就什麼都不算了。
比如七年前的我和餘淮。
老範看我又發呆了,捏起桌上的雜誌在我眼前晃了晃。
“哦,”我回到狀態,“剛才說了那麼半天,我都忘了問,這人叫什麼?”
我這話題轉換得更生硬,老範笑了,沒繼續揶揄我。
“叫程巧珍。”
“什麼?”
我震驚的表情還掛在臉上,就看到門口一個穿著白T恤、黑褲子的女生,挎著天藍色的巴黎世家機車包走進來。
圓圓的臉比之前消瘦了些,露出尖尖的小下巴,朝我們笑起來,還是當年的模樣。
No.311
程巧珍沒有認出我。
很盡職地拍完了幾張照片之後,老範和她聊得火熱,我就在一邊玩手機。
他們采訪結束的時候,有男生過來和我搭訕。
“不好意思,請問……”他指了一下我的桌上。
老範轉頭朝我笑:“行啊你,屢試不爽。”
我把桌上的東西遞給男生,說了句不用謝。
“什麼?”程巧珍還和當年一樣活潑熱情,“什麼屢試不爽?”
“我同事,”老範指指我,“教過我一個在星巴克被搭訕的快捷方式,就是把iPhone充電器立在桌上最顯眼的地方。”
程巧珍笑起來。
“這個經驗真不錯,太有生活了,我要記下來,以後寫劇本的時候有用。”
她竟然真的拿出筆在本上寫了起來,真勤奮。
我本能地拿起相機把她歪頭寫字的樣子拍了下來。這麼多年了,抓拍的習慣還是沒改。
“對了,”我說,“程小姐您看看剛才拍的照片,有沒有滿意的?我們選一張配合專訪發出去。”
程巧珍看了我一眼,挑好了照片。一張是正麵照,一張是我剛才的抓拍。
“你拍人真的很有天賦……我能不能問一下,你是不是叫耿耿?”她問。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點點頭:“剛才沒好意思套近乎。”
“你們認識啊?”老範指了指我們,“那好,我有點兒事兒回公司了,先撤,耿耿你們聊著。”
老範走了,我和程巧珍坐到她剛剛采訪的沙發座上。
“果然是你!”她驚喜地叫道,“我聽聲音才聽出來,你變了好多。”
我本能地轉頭通過旁邊玻璃看了一下自己。
頭發長長了,用一根筆隨隨便便地盤在腦後,掉下來不少碎發,老範還說這個範兒挺隨意的,好看。這幾年東跑西顛地拍片,皮膚曬黑了,人也瘦了很多,五官立體了點兒,好像的確不一樣了。
“不隻是長相,還有氣質,”程巧珍沉吟了一會兒,“你真的變了很多。不像當初那個小孩了。”
我回想了一下,明白她的意思。
當年站在程巧珍麵前的我,躲在爸媽身後,做什麼都不在狀況中,和程巧珍一比,可不就是個孩子。
“恭喜你啊,熬出頭了。”我客套。
“做喜歡的事情,不算熬。”她搖頭,說得坦誠。
是這樣的。是這樣的。
我也是這兩年才終於明白這個道理的。
No.312
高中的耿耿就很煎熬。
後來高考分數卻很理想,誌願也報得出彩,考上了北京一所不錯的理工類大學,學生物製藥。這個專業在我入學那年還是大熱,出國容易,也適合在國內深造,製藥企業研發部門收入普遍不錯,又穩定。
我爸媽都說,耿耿就是這一點好,關鍵時刻,從不掉鏈子,中考也是,高考也是。
然而上了大學之後,那些專業課讓我比在高中的時候還痛苦,還煎熬。我本來就沒什麼自製力,本性又愛逃避,第一學期就有好幾門功課是60分低空飛過。
這種GPA就甭想出國了,除非找中介砸錢。
我爸說的對,耿耿同學的確在大事兒上從不掉鏈子。
可是每次我的短暫幸運,給自己製造的都是更大的痛苦。我在命運的十字路口擲色子,總能投中大家心目中最火熱光明的那條路。
卻走得雙腳鮮血淋漓。
畢業前實在沒有毅力考研了,投了一些世界500強的跨國企業,兢兢業業地填網申表格,寫了無數opening questions(開放式問題),每一次的自我介紹回答的都不一樣。
誰讓我連自己什麼德行都越活越不清楚了。
很多外企的網站都不好登錄,為了搶帶寬,我有時候會在淩晨兩三點的時候拿出筆記本在宿舍上網,一直寫到天亮。
閉著眼睛睡不著,腦子裏轉悠的都是那些問題和self-introduction(自我介紹)。
這時候,腦海深處總會響起一個聲音,帶著笑意,穿過教室鬧哄哄的人聲音浪,千裏迢迢到達我耳邊。
他說,耿耿,你真有趣。
很多工作申請連簡曆關都沒過,看來都是成績的錯。
所以我就在我爸的期望下,報考了北京市公務員。
竟然又中彩了。
它意味著鐵飯碗,意味著北京戶口,意味著一種沒有恐慌的人生——然後就在我入職三個月整的那天早上,我辭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