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我們64(3 / 3)

“我媽媽的病不能再換腎了,隻能就這麼繼續做透析,一個星期一星期地撐著。難受是難受,但把它當成吃飯睡覺不就行了嗎?人每天都要吃飯,不吃就會死,跟做透析是一回事兒,想開了就好。等我工作了,我爸爸就不用一個人支撐整個家了,能緩解不少呢。”

當年那個驕傲銳利的少年,有一天也會這麼平和地對我講話。再也聽不到理想主義的大誌氣。

“放棄清華的時候,我是有點兒不甘心。但是這次我沒覺得特別難受。一路衣食無憂地讀物理到博士,去美國搞科研,這也太天真了,不是我倒黴,是我高中時一直不切實際,從來沒考慮過現實的壓力。你要是以為我都這個歲數了還因為這些想不開,那可太小瞧我了。”

他笑得更爽朗了。

也離我更遠了。

我們坐在長椅上,強烈的陽光下,我看到他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一點點皺紋,因為清瘦,五官格外地立體,比少年時代舒展了不少,早已有了成熟男人的輪廓。

所謂被時光放過,隻是我的錯覺。

我們都改變了。

他讓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覺得你現在這樣真的很好,”餘淮說,“可比你念書的時候強多了,那時候我都替你愁得慌,也虧你能堅持得下來。現在這樣真好,我為你高興,你……真的很好,我覺得自己麵對你的時候,都有點兒抬不起頭來了。美國的生活也沒什麼舍不得的,一早去實驗室,裏麵一堆中國人,忙一天,晚上十一點才回公寓。累得不想說話也不想動,就在自己的房間裏吃林楊他們做的剩飯,一邊吃一邊看PPS,真的,”他笑,“在美國看PPS,想起來都覺得荒謬。真沒什麼舍不得的。我再過下去也還是會迷茫的,你看,現在我們兩個人顛倒過來了。”

不要再說下去了,不要再說下去了。

我突然不敢看他。

我不知道心裏那種鋪天蓋地的失落到底是什麼。

“你別介意,”我聽到自己冷冰冰的聲音,“我自作主張跑過來找你,不是來給你難堪的。”

“我知道,”餘淮說,“這是我自己心裏的一道坎兒。你別誤會,我不是說想看到你還是比我差,崇拜我,我心裏就高興了。我不是那種人。”

我當然知道你是什麼人!

我咬著嘴唇,不知道這場不倫不類的談話的走向到底會是怎樣。我們把一切話就這樣像成年人一樣攤開了說,兩個高中生要花一個星期的時間斷斷續續地說完的心聲,現在長大堅強了,學會說話和偽裝的藝術了,都能在五分鍾內剖白完畢。

多利索,多幹脆。

“那天晚上在你家……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說那些話傷你的。可能麵對你的時候,我還是有種落差感吧,講話就會很難聽,做事也變得很差勁兒。見到你的時候,會覺得以前的生活都回來了,更顯得現在的我無能,沒精神。所以我會反彈得很厲害,你別生我的氣。”

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餘淮,你能不這麼平靜地說出來嗎?

我像是能看到我們兩個之間的土地在生長,將這張長椅拉得越來越長、越來越遠。

“其實……我去找過你。在北京。”他忽然說。

我渾渾噩噩地聽到這裏,猛然轉頭看他。

No.355

餘淮全程都看著我講話,特坦蕩、特有擔當、特淡然的樣子。

說到這句話,卻在我轉頭看他的時候,回避了我的目光。

“我剛決定不去清華了的時候,心裏特難受。說不難受是假的,我現在還回憶得起來那個滋味。我在家挺過了清華的開學時間,才算是好了點兒,就像斷頭台上那把鍘刀終於落下來一樣,心裏再也不慌了。在這邊上了大半年學,也接受現實了,想起自己跑得無影無蹤,還換手機號這些王八蛋事兒,覺得真丟臉,怎麼也要去北京給你個交代。”

“我偷偷跟徐延亮打聽過你。連徐延亮都不知道我壓根兒沒去清華的事兒。我打你們宿舍電話,她們說你不在,我就一直在樓下等,等到天快亮了,看到你牽著一個男生的手,和一群人滑著旱冰回來。”

我本能地想解釋,卻忍住了。

閉上眼睛繼續聽他說。

“你看上去挺開心的。我覺得就夠了。”

我終於打斷他:“你怎麼知道我開心啊?笑就代表開心嗎?”

他忽然拍了拍我的頭,手的溫度比太陽還暖。

“耿耿,我不再坐在你旁邊了,也不能為你做什麼了。以前的生活結束了,我們不是同桌了,我沒有以前的餘淮那麼好,你卻比高中時候更好了。你別這麼倔了,你……都過去了。”

你別這麼倔。

我睜開眼睛,看到他站起身,擺出道別的架勢。

“餘淮?”

“啊?”

“你以前,喜歡我嗎?”

他溫柔地看著我,撲哧一聲笑了,低下頭撓了撓後腦勺,像十七歲的高中生。

也好,高中生耿耿要問的問題,高中生餘淮來回答。

很久之後,餘淮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瞬間淚流滿麵。

“我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日子過得跟流水賬似的,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他笑著說。

“那現在呢?”

他沒回答,卻看著我,反問:“你呢?你現在呢?你自己知道嗎?”

我知道嗎。

他沒有給我思考的時間,轉身匆匆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