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晏。
陸初景在心裏重複這個名字。他注意到對方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眼神裏毫無情緒,似乎名字於他而言並不重要,就像可有可無的代稱,他可以叫張三也可以叫王五,甚至隨隨便便一聲呼喝。
但他的思緒更多集中在姓氏上。
“鬱成江跟你是什麼關係?”陸初景問。
鬱晏沉默了許久,幾乎讓人覺得不會有答案的時候,他才吐出兩個字:“仇人。”
這兩個字仿佛從喉嚨裏噴湧出來,帶著濃烈的壓抑與憎恨。
陸初景心想:仇人?我看倒可能是兒子。
他不動聲色地望向對方的眼睛。
那雙眼睛裏充滿暴戾與陰森,如同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海麵,看似平靜無瀾,實則暗潮洶湧,飽含噬人的凶意,如同野獸。
……看上去確實有深仇大恨,否則就隻能解釋為專業演員。
不過陸初景隻信了三分,他萬事喜歡留餘地,除了自己誰都不放心,自然不可能憑著寥寥幾句話就覺得鬱晏說得全是真的。
但他嘴上滿口胡言:“那敢情好,我也跟他有仇。”
一句話給自己招攬了一個仇人,鬱成江那邊興許都不知道有他這麼個人在,也不知是倒了什麼黴,要被這麼碰瓷。
鬱晏瞥了他一眼,顯然沒有相信,可並不質疑,隻輕輕“嗯”了一聲。
陸初景絲毫不尷尬,一邊朝外走一邊招呼人跟上,非常熱情好客,臉上掛著的微笑堪稱典範,值得每一個服務從業者學習:“來看看你睡的地方吧?位置有點兒小,你腿要是擱不下的話給你在沙發頭上放個小凳子算延長。腰好麼?長期睡這個沙發的話還是得注意著點兒,多鍛煉鍛煉……”
鬱晏跟在陸初景後麵走出浴室,一眼就看到了客廳那張破破爛爛的沙發。
大約是十來年前的東西,棕色的皮革已經老化,分布著大小不等的數個破洞,露出底下灰黃的海綿墊,顯得十分寒酸。看看被彈簧撐起的幾個小包,立即知道躺上去一定不舒服。最重要的是,沙發明顯比鬱晏短了一截。
陸初景十分黑心,這沙發拉到廢品站去賣了都不一定能有兩百塊錢,他卻敢收一天二十的租金,還毫不心虛。
鬱晏垂眼看沙發,隨後抬頭,與黑心房東對上眼神。明明臉上什麼特殊的表情都沒有,卻硬生生讓人覺得可憐極了。
陸初景瞬時好像回到了前一天夜裏,心髒同樣“砰”地一下。
別人都是幻肢疼痛,怎麼到他這裏,還有了幻心髒跳動這種離奇症狀?眼神從下往上那麼一看,誰不覺得跟瞧見受委屈的小動物似的。
陸初景歎口氣,回想剛才在浴室裏對方陰森凶狠的神情,再看眼前這人……合著還有精分的毛病。
他一邊在心裏嘀嘀咕咕,一邊妥協道:“給你淘寶買個折疊床。”
鬱晏點了點頭。
兩人絲毫不熟悉,又各有各的心思,都覺得對方身上充滿離奇之處,非常可疑。礙於萍水相逢,不好直接問,隻能盡力不露痕跡地打量。
陸初景沒一會兒就察覺到鬱晏也在觀察自己,幹脆正大光明把視線轉移到了對方臉上,嘴角還帶著笑。他的臉皮經過千錘百煉,絲毫不感到窘迫,隻仔仔細細地觀察鬱晏身上展現出的每一點異常。
半晌,陸初景收回目光。
“你餓麼?這個點也是時候吃中午飯了。”他看了看牆上的掛鍾。“要不點個外賣吧,你吃什麼?這頓我請你,就當慶祝咱們認識。”
陸初景睜眼說瞎話的功夫一流,即便他心裏絲毫不覺得有什麼好慶祝的,也照樣能滿臉熱情的笑意說出這話。
鬱晏低頭看茶幾上成堆的外賣盒子,望著相同的包裝,察覺到陸初景的問題似乎別有深意。他垂下眼,冷淡道:“跟你一樣。”
頓了頓,又補充:“謝謝。”
陸初景照舊點了鴨血粉絲湯,這次是雙份,慣例備注外賣到了之後放在門口。
二十分鍾後,外賣送到,陸初景作勢起身去拿,走到門口忽然想起來似的,轉身看向鬱晏,歎氣道:“我紫外線過敏,這會兒開門被太陽一照估計要全身起紅疹。你能幫個忙,把外賣拿進來麼?”
鬱晏正坐在沙發上,聞言抬眼看他。陸初景滿臉笑意,瞧不出什麼破綻,再加上之前他在進浴室前就說過自己紫外線過敏,因而鬱晏隻看了兩秒,就點頭同意了。
陸初景的視線一路跟隨著鬱晏,看著他開門,拿起放在門口的外賣,整個人都暴露在走廊的自然光下卻毫發無損,基本確定他是真的不怕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