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升在外婆出事第二周的周五回到了學校,狀態是肉眼可見的消沉。
不少同學過去關心他,他語氣平靜地回複他們“謝謝關心”或者“我好多了”,說完轉過身,繼續盯著課本看。
整整一個上午,金升都在認真地盯著課本同一頁,視線裏是扭曲的字體,頭腦一片空白,他自認為已經準備好接受現實,可當他坐回熟悉的教室裏,麵對熟悉的同學和老師的時候,他發現自己還是沒能釋懷半分。
最親近的家人走了,走的時候他沒能陪在身邊,每次想到這裏他就覺得痛心。夜半夢醒,滿眼蒼涼,外婆走得決絕,竟是夢裏也不願來找他。
江安在午休快要結束之前離開座位,他叮囑金升一定要坐在教室裏,不要去衛生間,也不要不等他就下樓打水。金升答應了他,他才心滿意足地走了出去。
五分鍾後,校園廣播裏突然傳來江安的聲音,他說:“大家好,這裏是珍華中學廣播站,我是今天的播音員,來自高二(四)班的江安。”
金升在座位上坐直了,江安的聲音通過教室前後的音響傳出來,像是一團毛絨絨的小動物用額頭磨蹭他的心口。
“今天我們繼續朗讀大家的投稿,首先是一篇匿名投稿,題目是《太陽》。”
這是江安成為校園廣播站的播音員的第一天,負責素材的同學讓他在素材庫裏隨便選一篇文章朗讀,他便順勢拿出了這篇文稿。這是一篇由江爸撰寫的回信,昨晚江安突然傷感,抱著父母委屈地嗚咽,江爸很快就掌握事態,鼻頭發酸,於是提筆以長輩的立場給金升寫了一封回信。
江安將兩封信讀了又讀,後來抱著它們睡著了。
“小太陽照耀進我家的時候,還不及院裏的玉蘭花枝高。
他昂著小腦瓜對我笑,聲音很是幼拙,問我:“外婆外婆,這是什麼花呀?”
聲音是白色,小手是花瓣,笑臉像太陽。
小金孫在玉蘭樹下長大,小太陽時時照拂玉蘭,花謝葉生,果熟蒂落,度過了秋,轉眼就是春天。
我的小太陽也越來越燦爛,光芒和煦溫暖,驅逐了我心裏最後一點悲傷,每次的分別並不痛苦,因為等待他回來的日子也閃閃發亮。
“下次再見麵,我的小金孫會有怎樣的成長呀?”我常常坐在屋簷下,望著院裏的玉蘭樹想。陽光穿透綠葉,落了滿院影影綽綽;雨水滋潤根莖,掛了一樹穗果月香。
我想不出,玉蘭樹也是無言,因為我的小太陽擁有巨大的潛力和能量,總能創造出超越我們的想象的圓滿。
未來雖然不可預料,但我卻時常牽掛他的現在。
我的小太陽有沒有吃飽穿暖,是不是偶有憂愁?如果我對他講,天寒添衣,酷熱忌涼,會不會嫌棄我羅裏吧嗦,惹人厭煩?
寒風席卷枯枝落葉,能否將我的叮嚀也卷去給他?
我願他展翅高飛,翱翔天際,也願他多得休閑,安於天命。我盼他金榜題名,心想事成,更望他無疾無憂,且行且樂。
我的小太陽不必兼濟天下,如果被烏雲擋住了,一定以雲為被,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最最盼他,食溫餐,交好友,遇良緣,樂天命。
自然更替,新舊交疊,分離都是暫時,玉蘭與你相見於年年春日,玉蘭念你安樂於時時秒秒。
臨別囑咐,望你三餐飽食,三餐飽食。”
江安的聲音溫柔,一字一句都是心意。這篇稿件不似命題或半命題作文的行文流程,甚至連散文隨筆都不算,它隻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不知所起的關心和惦念,帶著些墜入情網、豁天豁地的魯莽,甚至冒險。
信讀完時接近上課時間,江安深呼吸,結束了他的第一次播音,他對著麥克風告別:“今天的佳文欣賞欄目就到這裏,謝謝大家對播音站的支持,也歡迎更多同學踴躍來稿。”
他慢慢按下操作軟件上停止廣播的按鍵,合上稿紙,攥著拳走出了播音室。
校園廣播站位於教學樓七層靠裏的教室裏,附近有各個興趣組的活動室,這條走廊盡頭就是校長室。上課鈴即將敲響,整層樓鮮有人跡,空蕩又安靜。
江安鎖上門,轉身就看到了等在那裏的金升。
金升好像正在難過,也好像沒有;他邁步走近江安,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跟他道謝。江安說“不客氣”。
江安還告訴他,“你還有我,我會一直陪著你。”
金升緊緊地抱住了他,他也用力回抱著,手臂使力,力量仿佛有聲,正告訴他,“你不要害怕,也不要難過,這世界上還有很多的好事情。”
就比如這個當下,江安的臉埋在金升的胸口,聲音悶悶地邀請,“我爸說晚上他要下廚,讓你嚐嚐我們家的私房大餐。”
金升這才放鬆語氣,脊背上的肌肉也有所舒緩,他回答江安,“好”。
金升其實不大敢去江安家,他心虛,不知道該怎麼麵對江安的父母;可他又對江爸江媽充滿深深的、深深的感激。
好長一段時間裏,江安一放學就往金升家跑,江爸來回接送他,時不時地給他們帶些江媽燉的排骨還有營養湯。金升的狀態沒辦法招待江爸,隻能看著他把江安送來,隔幾個小時再開車來把他接回家;他告訴江安,“明天就別來了。”江安不願意,第二天抱著更多的美食摁門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