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迷修!起床!飛機要趕不上了!起來啦,起來!”
透明的身影飄在空中大聲嚷嚷,可惜被窩裏的男孩嘟囔了一聲,翻了個身,埋入枕頭裏睡得香甜。
“啊啊啊,真是的!”
你暴躁地調高室內溫度,扯著被子角往底下拽,安迷修順著被子溜下來,大半個身子滑在羊毛地毯上,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一個哈欠,“早安,阿芙小姐。”
“我一點也不好!還有不要再叫阿芙了!阿芙勒特斯這個名字太奇怪了,我又不是靈感小姐!趕緊給我去漱口洗臉!”
“遵命。”他完全醒了,俏皮的行了個禮,“阿芙小姐不要總是生氣,您笑起來才好看呀。”
“你還有三分鍾,安迷修小朋友。”
“啊,不是吧!才七點半誒。”
你冷酷的穿過門,並開始計時。
青春期的男孩子,是個愛睡懶覺愛幻想的年紀,而譽為少年天才作家的安迷修更是如此,昨天晚上趕稿趕到淩晨兩點二十三分四十五秒,今天早上起得來才怪呢。
指揮著烤麵包機烤好麵包,鍋子自個顛了顛,鏟出金黃色的煎蛋,微波爐掏出溫熱的牛奶盒,剪刀沿邊緣解開白色包裝,敲了敲玻璃杯,後者蹦噠過來接住了牛奶,帶著早餐盤又跳回去,來到剛就坐的男孩麵前。裝著溫開水的馬克杯擠開玻璃杯,將自己塞入主人手裏。
“啊,活過來了。聞到阿芙小姐做的愛心早餐就自動醒了呢。”
“哼。”你環著雙臂,逗弄神聖騎士團寄來的鬱金香,“那是當然,本小姐做的早餐可好吃了。”
這隻是一個平常的清晨,幽靈和男孩在擁有神奇魔法的城堡裏愉快地交談著,幽靈不是什麼公主,真的就隻是幽靈罷了。而少年呀,是個有著“騎士”之封號的作家,他的粉絲自稱為“神聖騎士團”。
今天是個晴天,適合出行,他就要帶著他的靈感小姐,一起乘坐會飛的盒子去往這個世界的另一端。
去幹什麼呢?
當然是去打敗大怪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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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飛的盒子……我以為你會說飛天魔毯。打敗小怪獸?隻是去做過新書宣傳啊,喂。”
“飛天魔毯,嗯,很不錯,那阿芙小姐就是晚香公主。”他興致勃勃地說,拿著筆記下靈感,“我們家也有可以移動的魔法用品,正好誒。”
“那是不是我還得給你弄出一個移動城堡啊?”
“那倒不用。”他笑著說,酒窩裏盈滿了陽光,“我打算等我成年以後,先不急著讀大學,買個房車,自駕遊gap一年,帶著您一起去環遊世界,也算有了一個移動的家?”
“那我要去北極看北極兔。”
“誒?!第一個上來就選難度這麼大的地方,不好吧。”
“不行嗎?我要看大長腿的白兔子。”
口香糖剝開綠色的外衣,銀色的錫紙,飄在安迷修麵前,他吐了吐舌頭,叼住泡泡糖,嚼了嚼,吹出一個白色的泡泡。
飛機正好起飛,跑道後退,草地後退,耳鳴聲被泡泡糖的甜味甩在腦後。
“那您看我行不行呀。”有點長的茶褐色頭發分開兩條,做出兔耳朵的形狀,“我腿也很長,在男孩中也算比較白,這樣就不用大老遠去北極看兔子啦。”
你皺了皺鼻子,“你太大一隻了,不可愛,我都抱不動你。除了頭發你也沒有軟軟的毛,不可愛。”
“哦。”他眨了眨眼睛,湊過來,“原來是這樣,那我可以穿上北極兔的玩偶裝,我也可以團成一團,這樣您就可以摸兔子軟軟的毛了。”
歎了口氣,手穿過了他的發絲,望著安迷修的笑靨,你搖了搖頭,含糊地說:“到時候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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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翼飛過白天,一頭栽入傍晚的紅棉花糖堆中,你們在火燒雲的空隙中看城市霓虹燈的倒影,星星點點,像一把閃著細光的硬糖。
安迷修就著溫水吞下藥片,對著玻璃哈了幾口氣,描出六邊形光斑邊緣,加了一條莖葉和刺,他虛舉著那朵玫瑰,遞給你。
“美麗的小姐,您是否願意收下這朵和您相匹配的玫瑰花呢?”
“我才不喜歡玫瑰呢,要送也要送雛菊嘛。”
“那我馬上就改成雛菊。”
“改什麼?稿子嗎?”編輯摘下耳機,拉下眼罩,迷糊地問,“安老師真是敬業啊!我好感動!”
“哈哈,哪裏,老師您才是敬業呢,一直幫我審核,能碰上您我很幸運。”
他朝你比了個嘴型:回賓館給您畫雛菊。
小孩子。你在心裏評價道,不過很可愛就是了。
你口中的小孩子戴好口罩,墨鏡,拖著行李箱,禮貌地向粉絲們揮手,在一片尖叫和快門按動的推嚷中鑽入專車,隔絕人海和禮物潮。
“呼。”
隨行工作人員都長籲一口氣,感歎道騎士小先生真是受歡迎。
你拒絕進入車內,固執地坐在車頂,晃著腳丫,手指張開,感受著異國情調。這兒的風似乎更潮也更冷一點,據說世界上第一本成文的騎士小說就寫於此,博物館裏還保有那位作家的手稿。
安迷修應該會很喜歡這裏,你看了看畫有塗鴉的路標。它們的製作人很有心,形狀各異,小小的箭頭指向不同的道路。正如《狗先生》裏的鱷魚預言家說過,你走這條路很平穩但會很無聊,那一條路很危險,可你會收獲很多驚喜。但毋庸置疑的是每一條路,走啊走啊走,走到最後,能陪伴到最後的隻有自己,其他人會慢慢地消失,爾後變成黃土,被主角踩成通向終點的路。
你曾經問過安迷修一個問題:“小說結束以後,裏麵的角色怎麼辦?是會繼續活著,還是死在了最後一個字裏?重新翻開第一頁,它們又在第一個字複活了?”
“嗯……您覺得作者是什麼呢?阿芙小姐。”
“書中世界的上帝。”
“是的,很多人都這麼覺得。但我不這麼認為。”
他伸了個懶腰,坐在窗邊,看著窗外的花園,窗框一格一格分割光線,每條細紋裏都寫了字,眺望出去,就像是書裏的角色透過字裏行間看向書外的世界。
“我經常認為自己也是某個作者筆下的人物,就像《蘇菲的世界》裏麵的哲學老師和蘇菲一樣,他們逃出了自己的世界,來到了外麵。
在我看來,我能寫出這些故事是很幸運的。這些故事可能真的就發生在我們不知道的世界裏,而我無意中聽到了這些聲音,它們變成靈感,於是就有了這些故事。我隻是個講故事的人,另一個世界的人們會和我說:
‘安迷修,我和你說哦,我最討厭安妮了,因為她每次都要往我頭上插花,我可不是花瓶呀。’
然後安妮就會跳出來說:‘我是看你可愛才把最好看的花兒給你的!’
等她們鬧完了,我就會繼續聽她們談論自己的事。她們,他們,它們都有自己的思想和性格,而我隻是把這些表達出來了。
就像光雖然是已知最快的速度,但是我們看到天空中的星星,很多都是它們很久之前發出的光,可能在現在這個時間點它們已經不在了,但是它們還是發著光,照亮了宇宙裏的黑暗。
我寫的故事也是如此,這隻是角色,不,朋友們的一小段經曆,冒險家可能已經退休了,織毛線球的奶奶可能養起了長鼻子老爺爺不喜歡的貓咪,等等,隻是我們不知道而已。
他們不活在書裏,他們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我是這麼認為的。”
你望著男孩,他變得有點陌生了。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和三年前的小家夥區分開來,個子長高,思想也逐漸獨立成熟,他將會成長為一個被彼得潘承認的大人。
一個擁有去童話世界通行證的,合格的大人。
“安迷修,你要不要以後也把我寫到書裏去?”
“誒?寫阿芙小姐嗎?”
“直接小姐就好了,你真是屢教不改。”
“好啊,那就寫騎士和她的幽靈公主怎麼樣?”
“不——怎——麼——樣。”
“啊?我覺得超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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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酒店,已是晚上九點二十分。疲憊不堪的眾人隨意點了些吃食,安迷修抓起一杯冰可樂剛打算抿一口,助手立馬換了杯燕麥熱奶茶給他。
“安老師,你心髒不好,冷食冷飲還是少喝點吧。”
“哦哦,被你發現了啊。”安迷修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輕聲道謝接過紙杯。
大家兩兩三三聚在一起聊著以後怎麼努力回想都想不起來的廢話,就連嚴肅的保鏢們也紛紛摘下墨鏡,敞開黑西裝吃著快餐。
你在人群中蹦來蹦去,聽聽這個的八卦,那位的笑話,悄悄折了一朵用來裝飾的白玫瑰花夾在耳後,夜露順著臉龐流下,滑落到他的指腹。
“我困了,阿芙小姐,我們回去吧。”
“走唄。”你背著手在前麵帶路,摁開電梯門卻發現安迷修沒有進來,你問他:“怎麼了?你又抽什麼風了?”
“我隻是在想,我什麼時候能夠觸碰到阿芙呢。”
“人不可能觸碰到幽靈的。”
“如果我是幽靈的話,是不是就能碰到阿芙了?”
你眯著眼睛打量了他一會,恍然憶起了今天是什麼日子。觀光電梯外的光怪陸離裁下星星陰影洇染白裙,你摘下玫瑰塞入他的上衣口袋,白色襯衫咳嗽一聲,給自己塗上黑色。
“沒想到已經過了三年了啊。”你繞著頭發玩,坐在浴室門口,隔著牆,隔著門,隔著熱水,陪著他。
安迷修隨便洗了洗,浴巾迎上去替他擦擦頭發,吹風機拖著接線板過來,調到合適檔位幫他吹頭發。
你們都沒有開燈,隻是借著落地窗外的餘暉看向厚甸的灰藍雲層。
“很難過?”你低頭看向虛抱住自己的雙臂,“都過去了,安迷修,我想她不會介意的。”
“可是我介意。”他帶著哭腔說,“我昨天故意那麼晚睡就是為了忘記這種介意,我想今天如果和平常表現一樣就不會記得,但是心髒就是很介意,這一定是她留下的情緒。”
“我很抱歉。”你隻能這麼說。
“我是不是很差勁,居然想著要忘記這件情緒來緬懷她。這太不知恩圖報了,不是麼?”
“這很正常,你已經做的很好了。而且很大程度上來說,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吧。”
“是這樣嗎?”
“是這樣。”你肯定地說,“不然為何她的血型和你匹配,移植的器官也基本沒有出現排異反應,連免疫抑製劑都不太需要服用,這是個奇跡,安迷修。你忘了嗎?那個女孩還清醒的時候說過,她自願把心髒捐助給你。”
“可源頭就是……就是……。”
被子溫柔地掀開一角,已不容抗拒地力度裹住男孩發抖的身體,吹風機停止工作,飄回角落。白玫瑰找了花瓶作為自己的新家,手機調出輕音樂掩蓋屋內的清冷。
“你即將是個成年人了,安迷修。”你隔著被褥抱住他,你隻能觸碰到沒有生命力或者生命力很微弱的東西,所以,這大抵上也算是個擁抱吧。
“應該多多少少能體會到當年她的心情,她是孤兒,我們查過的。還記得她的絕筆信嗎?報紙上都刊登過的,她本就活不長了。而你,隻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罷了,司機叔叔開著車,載著你去追父母,結果不小心撞上了她……僅此而已罷了。”
“可是我一直都看不清她的臉。我有很大的責任,如果不是我任性,如果不開車的話,就不會出這種事了。我自詡為騎士,結果卻沒能保護任何人,反、反而害了她。”
“沒有如果,也不必過於自責。司機也踩了刹車,隻是你父親的商業夥伴在那上麵動了手腳,導致它失靈了。”你強硬地說,“我也看不清她的臉,無論是報紙上,電視上,還是照片上的。這沒什麼,可能和我的記憶有關吧。”
“阿芙,你還是不記得過去的事情嗎?”
“過去就過去了,有什麼好想的。能想起也行,想不起也無所謂。”
“可是她的心髒……”
你打斷他的話,“你的心髒。那是心理作用。醫生也說過,它很健康,比你原來那顆好多了,你的先天性心髒病不也基本上因此痊愈了嘛。”
安迷修隔著睡衣摸著左胸口,那道猙獰的傷痕之後是一顆健康的心髒在跳動。
“所以,可以說是,我活著,所以她也活著,對嗎?”
“當然,我的男孩。”你笑了笑,罕有的哄他入眠,“快睡吧,明天晚上你還有新書發布會。”
“早上我還想去博物館,看看遊俠騎士的傳說。”
“是是是,我陪你去。”
“我還想去看安達盧西亞的太陽海岸。”
“都行都行,趕快給我睡覺!”
“阿芙。”
“嗯。”
“在我睡著之前,可以一直這麼抱著我嗎?如果不行也沒有關係。”他越說越小聲,“這樣會不會太不紳士了。”
“我如果隔著被子抱著你,你就乖乖睡覺?”
“嗯。”他乖巧點點頭,吸了吸鼻子,“居然又在你麵前哭臉了,感覺有點丟臉啊。”
“得了吧,你什麼丟臉的事我沒見過?”
“阿芙。”
“嗯?”
“謝謝。那個,雛菊我明天就去買!買好多好多送你。”
“知道了,傻小子。”你抱緊了被子,讓他安穩地睡去。
你在黑暗中起身,在靜默中祭奠,摸了摸玫瑰的花瓣,翻轉自己逐漸透明的手,它在晨曦下就像要融化的泡影一般,脆弱,破碎。
“但願,能撐到回程吧。”
安迷修在枕頭上蹭蹭,念叨著什麼,窗簾合上,還有一個半小時就要叫他起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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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行完專訪後,安迷修懇求編輯老師,讓他去看看遊俠騎士的博物館。
“就知道你會去,我早就訂好票了。”編輯拿出兩張門票給了助理,“早點回來。”
“謝謝您!”
安迷修開心地接過那張寫著“新書大賣”的門票,在你麵前甩了甩,像是得到一張可以召喚聖誕老人的優惠券。
“為什麼是聖誕老人的優惠券?”
“因為聖誕老人能實現願望,你有了優惠券就能實現兩個願望。”
安迷修認真思考了一下,他抬起亮晶晶的眼睛說:“那我就取一個願望,還有一個願望名額送給阿芙小姐。”
“我才不需要聖誕老人呢。”你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我要馴鹿,我要坐馴鹿去北極看北極兔。”
“好啊,我陪你去。西班牙離北極不遠的。”
“之前不是說不去嗎?”
“但我想陪阿芙小姐,阿芙去哪我就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