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大課間去逛化妝品店。推門走進去,也許是燈光,也許是重重疊疊怎麼也摸不到那掛著夾板的貨架。無論什麼,頌祺都有一種秘密的感覺,她以為跟何嘉一起就不會想別的。那些秘密,不論有理的、無理的、停當的、錯綜的,都一瞬一瞬找上她。不能確定是在貨架上找東西或其實是想藏躲進那排貨架裏。那些顧井儀所不知道的,她酗酒過。用注射器在血管上亂紮。或是在學哭不發出聲音以後拿頭臉去撞牆。他看起來那樣幹淨……她從不想對他開口。不止頭腦,連嘴巴也認命。不知道是不是書本的緣故,她迷信的是象征而不是電影好萊塢。從挨打,到父母離異,到寄養,到攻讀數理班,人生左右不過這幾個字。奢望跳出去就改變什麼,那也許會變更糟;她怕失去他,就沒辦法做失去他的準備。當然說失去不是指分手,是幻滅那一類的詞——本來顧井儀戀上她就跟藝術跟理想有關。
“但願這夾板能把我的劉海拉長點。”何嘉看看表,“還有十五分鍾上晚自習,買串烤年糕再回吧?”頌祺說好。
晚上回家,顧井儀說起幫頌祺找的兼職,還是翻譯來錢快些。“放心,帶你幾次就會了,你英文那麼好。”他說。她摟著他的手臂,走幾步路就停了。他帶點詫異似的望著她。
頌祺抱歉地笑笑:“就送這裏吧。”出於上回的事,再送小區門口怕被黃琴夢發現。
顧井儀點點頭。卻仿佛是思索她的話的樣子。頌祺走幾步路就又回頭看他,他沒有走,等她背影消失。才發現他竟是沒有一絲動搖地站在那裏。好長好長。她也仿佛想很久才說:“我要搬家了。”
寓高檔住宅的日子再難維持下去。頌祺想黃琴夢的手頭應該相當緊澀,因為新賃的公寓很陰僻。偶爾陽光強烈的日子,屋子裏的光線看起來像龐大的梅雨季當頭澆灌在身上。後來聽黃琴夢說是投資失敗,擩進去的錢都蝕掉了。
搬進這間房子後,頌祺的生活愈鏽了。黃琴夢把生活的重心、失意整個地聚焦在她身上。周六日非補習不許出門,不許睡懶覺,不許鎖門,不許跟何嘉聯係,嚴格控製時間還不時沒收手機。又動不動跟韓燕燕打電話告狀,誓必要把那曖昧對象揪出來。那韓燕燕聽不是話,哪裏敢供出顧井儀,對這種勁勁兒的家長她一向敬而遠之,怕惹出什麼事。
可即便這樣,學校裏頌祺和顧井儀越來越說不上話。嘴與嘴的話,手指與手指的話,眼睛與眼睛的話……一切語言也像經過那間屋子幻出來的,是雨不是雨、不是煙又不是霧的這樣一種關係。連氣他都不知道該氣什麼。跟誰生氣?連氣的機會都沒有。他不知道她不是有意要這樣或那樣。黃琴夢挾製她,她唯有官能回護把一切屏蔽掉,她打起她來真是不見天日。
他隻知道每次看她時欲言又止。他隻知道每次牽手牽與不牽都在他。他隻知道她即便是笑眼睛也不朝他看,或其實是什麼都看不到。彭川問顧井儀你是想分手嗎?顧井儀說不知道,現在他什麼都不知道了。問她到底怎麼了,也隻是淺淺說一句:“有些累了。”又馬上抱歉地說:“我不是說對你。你別多想。”
“明天還補習?”
“嗯。”
“我送你。”
“好。”
那天中午頌祺沒回家。功課沒動幾筆就一歪頭在他身上睡著了。因為睡不安穩,不時試探性地在他懷裏蹭一蹭。顧井儀想是不是他太幼稚了,也許是兼翻譯工作給累的。可她又不要他管。那時他唯一確信的是不會提分手,因為他真的愛她。即使有幾次他想,畫畫從來是不滿就不再畫下去,藝術向來喜新厭舊。
以學校為坐標,她的新家在南,顧家在北。天才冷,顧媽媽就雇司機上下學接送顧井儀,而顧井儀每天南來北往接送頌祺。頌祺說他可以不用接,早起太辛苦了。
顧井儀說:“沒有早起,車比自行車要快。而且你感冒怎麼辦,感冒又不肯好好吃藥。”
頌祺就笑:“你不是一樣。還說我。”
“怎麼能一樣,我是男孩子。”他遞了紙袋給她,紙袋裏裝著早餐和牛奶,“你怎麼沒背書包?”
她才發現她忘了書包,走一路沒有發覺,糊塗成這樣?風急火燎跑回家,又忘記為什麼回來,隻臉上辣辣的,每次一推門,黃琴夢就迎著她的胸部看。她當然知道那眼光的意思,可正因為沒有過,才更覺得羞恥。這房子就差規定洗澡不能鎖門了。
胡亂抓了書包出門,好在新家離學校不遠,中午放學和下午上學步行不會被發現,騎自行車就不一定了。那時段交通很塞,因此顧井儀每晚把自行車存車棚,隻中午放學下午上學騎行。
那時珞城才下入冬以來第一場雪。車行過去,滿街都是白色。走教學樓的那一段路他傍著她的腰走,腳下不是私語的塌塌聲,而是冰舌頭嗤溜口水的聲音。
顧井儀說走慢點,別摔了,才說,旁邊經過的男生就跌一個跟頭。兩人都笑了。那男生也笑。風把樹枝上的雪刮下來,砸在地上,走遠了的笑聲聽上去像是融化在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