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闊別三十年(1 / 2)

這一月,德仁一個人帶了兩個人的課程,也確實緊張,再加上雜七雜八的閑事,整天隻能連軸轉了。晚上,德仁伏案急急地書寫教案,直到深夜,為了不打擾秀蘭的瞌睡,他在陽台的床上睡了。他實在太疲倦了,眼睛一閉,便沉沉睡去……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感覺身邊多了一個暖烘烘、軟弄弄的東西,睡夢中伸手一摸,他驚醒了,原來是秀蘭擠在他的身邊,已經發出了輕輕的鼾聲。德仁有點激動,但是他不願驚動秀蘭,連身兒也沒敢翻,依然靜靜地睡著了……

秀蘭在食堂上班,起得早一些,淩晨她悄悄地爬起來,不想打動德仁,德仁卻自個醒來了,拽住了秀蘭的內衣,秀蘭往起一站,又被拉坐在床上,德仁趁勢摟住了她:蘭蘭,我備課夜深了,不想驚動你,誰知道你忍不住寂寞,自己跑來了。既然來了,就該叫醒我,親熱一回,你看,現在要幹什麼都來不及了……

秀蘭笑了笑:誰要和你親熱了?我擔心你熬眼時間長了,把棉帽子燒著了,才來看你,嘿嘿……

德仁知道秀蘭說的是在安平村時半夜看書打瞌睡被煤油燈燒著棉帽子、燒焦頭發的事情,他笑了笑:騙人,這兒是電燈,再說也不是冬天……

秀蘭說:可是,我擔心你累了,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好了,我要去上班,別拉著我,快把我鬆開!

其實德仁早就鬆開了她,秀蘭虛張聲勢地喊了聲,匆匆地擦了把臉,拉開房門就往出走,剛走出去,又探回頭來,衝著德仁說道:你記著,給河南的爸爸寄點錢,請他到西安來住幾天。

天色已經大亮,德仁的心卻沉甸甸的。自從秀蘭知道德仁的父親在河南老家居住以後,幾次催促他給父親寄錢,他口頭上答應了,卻遲遲沒有行動。秀蘭對他語重心長地說:仁仁哥,你別隻顧管我父親,就忘記了你的父親。做了上門女婿,哪能不管自己的親爸爸呢?

德仁想著,想著,歎了口氣,起來做早飯,一直到孩子們吃了飯上學去了,他的心還是沉甸甸的。上了一天課,吃了晚飯,他的一顆心越發沉重了,他知道心情沉重的原因,他不敢想自己的父親,一想起父親,他止不住要落淚了……晚上,備完課,他悄悄地爬上床去睡了,越是不想驚動秀蘭,秀蘭偏偏就醒來了。秀蘭開口就問他給父親寄錢的事,德仁說:錢倒是寄出去了,可是我的一顆心哪,就像泡進醋裏一樣,心酸得隻想落淚……

秀蘭摸摸德仁濕潤的眼眶,便把他攬在懷裏,輕輕地說:仁仁哥,我知道你心裏委屈,痛苦,想哭你就哭吧,哭出來還好受些。

德仁的淚珠已經在眼眶邊打轉轉了,經秀蘭這樣一說,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眼淚便像泉水般湧流出來,浸濕了秀蘭的內衣……過了許久,德仁終於止住了哭泣,不好意思的:咳,蘭蘭,你看我怎麼像個孩子似的,說哭就哭個沒完沒了呢?

秀蘭笑笑:我經常聽電視裏說赤子之心,大概就是說小孩子純真的心情吧?

德仁親了秀蘭一口:蘭蘭,你說得很對。

德仁接著便說起他傷心的原因:唉,說起來真慚愧,前些天我還批評黃維新、任盈盈兩口趕走了父母親,沒有孝心。可是我竟然20年沒有管過父親,哪裏談得到一點孝心,談得到一點親情呢?這恐怕是我今生最痛苦的一件事情了。

秀蘭安慰的:仁仁哥,你和黃維新他們不一樣,你是一種特殊情況。自從1957年你被錯劃成右派以後,你含屈忍辱,熬過了三年半艱苦的勞動教養。解除勞教以後,中國之大,卻沒有你立足之地,萬般無奈,你才來到我家做了上門女婿。任誰都會想,在這種情況下,你的生活也成了問題,哪有精力去管父親?

聽著秀蘭一番入情入理的講述,德仁很受感動,可是他也隻能默默無語罷了……秀蘭接著又說話了:仁仁哥,你是一個自尊心特別強的人,當你的工作、生活正處在蒸蒸日上的時候,接連遇到了幾件奇恥大辱的事情,把你一下子打進了十八層地獄,你和家庭斷絕了來往,換成你們藝術一些的話說,你好像突然從地球上消失了一樣。

平日,秀蘭分析問題的能力就使德仁驚訝,今日講得這麼透徹而富於邏輯性,更使德仁佩服得五體投地,現在他便靜靜地等待著秀蘭進一步的分析。秀蘭也就當仁不讓地繼續講下去:人生在世,什麼都能忍受,就是這奇恥大辱,逼得人發瘋似的,實在難以忍受。那麼,你認為哪些事情是奇恥大辱呢?定你做右派是奇恥大辱,送你勞動教養是奇恥大辱,失去了生活居住的權利是奇恥大辱,走投無路做了上門女婿是奇恥大辱,——至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你是這樣認識的,你說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