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幾個月的休整,第六次談話終於拉開帷幕。李老師在經曆了一係列事情以後,思想受到了刺激,感情大起大落,久久難以平靜。心愛的兒子結婚了,卻堅持買房搬出去居住,對於年輕人這種做法,她可以原諒。可是前夫新婚,有了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並且毫不費力地擁有了自己辛辛苦苦抓養大的兒子,這些卻使她記恨得要咬碎牙齒。李老師暗暗地生著悶氣,她得找一個人,發泄發泄,當然首先想到的就是張德仁了。可是這個張德仁卻很頑固,很難對付,有時候談話自己就占了下風。不過,越是這樣,反而越有意思,越有趣味,越能解人心饞。何況張德仁和自己前夫情況相近,看著他受到折磨,就像看到前夫受到折磨一樣,她感到高興,心中痛快,也就能長長地呼出一口悶氣。
就在李老師暗暗地思前想後尋找良策之時,張德仁已經坐在她的對麵,一場折磨與反折磨的鬥爭開始了。李老師主動出擊,先發製人,首先提出要求:張德仁同誌,我奉勸你一句,你幹脆拿回入黨申請書,從此再不要提什麼入黨申請的事了。
德仁聽李老師這麼一說,倒吸了一口涼氣,氣得渾身打顫,一瞬間,空氣就像凝固似的。不過他看也沒看李老師一眼,他不能讓她看到自己生氣、失落而高興,他不停地告誡自己要冷靜,莫生氣,最終的對策便是冷冷地反問了一句:為什麼?
李老師劍拔弩張地重複著德仁的話:為什麼?什麼也不為,我就是勸你放聰明一些,別再寫入黨申請書了。
德仁索性針鋒相對的:我要是還繼續寫入黨申請書呢?
李老師愣了一下,然後就嘿嘿地冷笑起來,德仁好像聽到半夜裏貓頭鷹的叫聲一樣,毛骨悚然……沉默了好大一會,還是由李老師來回答德仁的問題:你要是還繼續寫入黨申請書的話,那麼,咱們的談話就繼續進行,第七次,第八次……不斷地進行下去,嘿嘿,直到第一百次。
德仁現在不生氣了,反而覺得十分荒誕,十分可笑,因而自然而然地調侃了一句:我倒盼望進行第一百零一次談話呢,嗬嗬……
德仁的笑很不自然,有點近似於苦笑,李老師看了心裏暗暗得意,張德仁啊,我不把你弄得哭笑不得,也顯不出我的厲害來。德仁好像感覺到自己的笑容不大自然,也就等於輸了第一回合,可是他心裏並不服氣,因為他們目前所處的位置太不公平了。怎麼辦?那個才思敏捷的張德仁呢?那個能說會道的張德仁呢?怎麼現在隻剩下一個灰不塌塌的張德仁了?正在德仁苦思冥想對付李老師辦法的時候,李老師瞅他的目光是那樣咄咄逼人:張德仁同誌,你說呀?為什麼還要繼續寫入黨申請書?明明知道入黨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為什麼還要勉為其難呢?
德仁不再有什麼顧慮了:這是我的一種信仰,從1955年寫第一份入黨申請書開始,我就想堅持下去。可惜的是,1957年我被定成右派,勞動教養,農村勞動,寫入黨申請書的事情,停頓了下來……
李老師皮笑肉不笑地插話了:你寫嘛,為什麼停頓了?你不是說要堅持寫下去嗎?
德仁盡量地控製著自己,不去生氣:這停頓嘛,隻是暫時的停頓……你應該知道,像我們這種被錯劃右派的人,心中總是蘊藏著不懈追求的勇氣,不會輕易被打倒的,被打倒了也一定會爬起來的。李老師,你看看我,想想你熟悉的人,就會明白的。
李老師聽德仁話中有話,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個被自己揭發出右派言論而定成右派的丈夫,他們終於離婚了,可是她絕不後悔,——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即使做錯了事也不知道後悔。她瞅了德仁一眼,卻把蘊藏在心中的無限怨氣傾瀉在他身上了:好你個張德仁,你敢暗暗地諷刺我,我一定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李老師心裏想著,嘴裏也就迸出來一些刻薄的語言來:張德仁同誌,既然你能不懈地追求,我也喜歡和你不懈地談話,那麼咱們就來個馬拉鬆式的談話吧!
德仁穩住神,心平氣和地:入黨申請既然是一種申請,成功與不成功的可能性就各占百分之五十。明明知道有不成功的可能性,為什麼還要堅持不懈地去申請呢?這是因為成功的希望總在鼓舞著人們,而申請入黨的人總在朝著成功的方向努力,不斷克服缺點,使自身更成熟一些,與黨員的標準更靠近一些,成功的希望更多一些,李老師,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