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父親的手表(1 / 2)

父親終於要走了,是晚上的火車,德仁早早地送他到火車站。在車站候車室裏,德仁緊緊地握著父親的手,激動地望著他那飽經滄桑、布滿皺紋和老年斑的慈祥的臉孔,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知道父親來西安這些天,他們隻是一般性的問候、了解和交談,沒有深層次地交流思想和感情,所以現在都有一種進一步深入談話的願望。這時,父親正在關切地望著兒子,好像有話要說的樣子,德仁輕聲地:爸爸,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父親長長地歎了口氣,憋在心裏的話實在太多,一時之間竟然不知如何說起……德仁誠懇地瞅著父親:爸爸,你說吧,不管說什麼,我都願意聽,我都能聽進去,我都能接受。

父親抿緊了嘴唇,卻又下定了決心似的,猛地張開嘴巴,斬釘截鐵地一字一句地蹦了出來:好,我說。第一,我代表你的母親說一句話。你母親臨死的時候,咽不下最後一口氣,她還在提說著她可愛的小三兒,她關心著你的命運,希望你有一個好的前程。她念念不忘的是,你在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逃學,她關閉房門用泡濕的麻繩痛打你的屁股。過後她很後悔,按照鄰居的建議,把黃表燒成灰,用白酒敷在你腫脹的屁股上。當時,你媽媽一邊往你腫如發麵的屁股上敷著黃表灰,一邊哭泣著,那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吧嗒吧嗒跌落在你的屁股上:我的可憐的三兒啊,媽媽打你,你為什麼不跑?媽媽打你,你為什麼不哭不喊叫?媽媽打你,你為什麼倔強得連一句求饒的話也不說?你媽臨終時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你不要記恨她,要原諒她,她打你是恨鐵不成鋼,是為了你的前程,是為了把你教育成人……

爸爸的話還沒有說完,德仁已經哭成淚人兒:爸爸,我從來就沒有埋怨過媽媽,我哪能記恨她呢?是媽媽的一頓痛打,給我留下了永久的記憶,使我從此自覺地走上了漫長、艱苦的學習之路。每當我學習懈怠想要偷懶的時候,就想起了媽媽的那次教訓,我暗暗地告誡自己:如果你不好好學習,那就讓媽媽再痛打你一頓……媽媽,孩兒真盼望你能夠複活過來,哪怕再痛打我一次、兩次、三次,我也心甘情願啊!媽媽,媽媽,你這不孝的兒子,竟然沒能在你臨終時見你一麵,竟然沒能為你披麻戴孝送往墳園,這成了我終生的遺憾……

德仁對著爸爸輕輕地訴說著,就像是對著媽媽哭訴,那種情真意切,那種刻骨懷念,那種悲痛傷心,使得他的雙手不停地顫抖著。一時之間,父親也有點傷情,可是他的遭遇已使他流幹了眼淚,所以父親便顯得有點木然了。父親不經意間看看手表,離開車還有兩個時辰,他想了想,取下手表,用衣服前襟輕輕地擦拭著表蒙,仔細地看看指針,聽聽聲音,然後把手表遞給德仁,滿懷深情的:三兒,這塊陪伴我走過了大半生的手表,就送給你吧。

德仁知道父親是一個生活樸素的人,平日很少添置衣物,從他記事的時候起,就看見父親一直戴著這塊手表。德仁接過手表看看,秒針一下一下走得穩健而有精神;他把手表放在耳旁聽聽,錚錚錚錚,聲音悅耳而有神韻。德仁雖然喜歡這塊手表,還是把它還給了父親:爸爸,手表留下你自己用吧,出門看時間方便些。

父親歎了口氣:唉,這些年我對你總是不放心,不知道你生活得怎麼樣?參加繁重的勞動身體能不能吃得消?艱難困苦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這次親自來看了看,我總算放下心來。我今年已經83歲了,就像是點燃在風中的一根蠟燭,隨時都會熄滅。我來看了你,已經心滿意足了,哪裏還有機會再出遠門呢?這塊手表就送給你留作紀念,有一天我永遠離開了,你看見了手表就像看見了我一樣……

父親說得傷心,再也說不下去,德仁接過一塊小小的手表,就像接過沉重的傳家寶,耳旁似乎響著父親渾厚的聲音:艱苦樸素,自強不息,自強不息……德仁雙手捧著手表,莊重地說:謝謝爸爸,我一定會像這塊手表一樣自強不息的。

父親說聲好,便緩慢地敘說起家史:三兒,咱們父子從來沒有推心置腹地交談過,你可能想了解一下我的過去。我雖然在舊社會縣政府當過幾年會計,卻從來沒有貪汙過公家的一分錢財。你小時候,應該記得一些家事的。我買了一些土地,租給農民耕種,收上來的糧食,開了一個磨房磨麵,再賣出去賺一些錢。後來,在西安買了一院房子,在啞柏買了一院房子,都是留給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