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簡直樂不可支,既開心又緊張。
想到即將見到五娘,便覺心裏暗暗震動,見到五娘,就等於和阿瑤又親近了幾分,想起那一段與她相處的日子,真像是一個夢,一個我多麼願意再造的一個夢,但是要想重新回到過去的光陰裏,也唯有等她投胎轉世再續前緣,卻非要靠五娘不可了。掏心挖肺的說句話,若不是因為阿瑤的緣故,我對五娘真是沒多大好感,她雖不至於像她姐姐般城府極深,也不像我娘那般心狠手辣,相反的,就像皮影戲裏麵被繩子控製的人偶,聽憑她姐姐擺布,一副瞧見誰都咧嘴虛笑的摸樣,看了覺得無趣之極,比起忠厚謙虛,和藹可親的大娘,以及舉止爽朗爽快的四娘,可真是差了老遠了去了。
話說一路上,我的頭枕在大娘的臂彎裏麵,聽著四娘在瑣瑣碎碎的說起家中雜事:自我走後,加上我娘的臥病,三娘是終日忙著張羅燉補的湯藥照顧五娘,而五娘,經過上兩次的意外,此番懷孕對一切飲食起居就更加的小心和緊張了,再也難得踏出房門半步,於是乎,偌大的周家便顯得更加冷清了。除了大娘和四娘偶爾百無聊賴的在玩玩紙牌外,像過去般熱鬧,笑聲,仿佛都被一陣風刮走了似地……父親一個在印尼做生意的朋友,不久前送來了一隻能言善語的鸚鵡,本來是打算留給我玩的,後來因為五娘終日躺在床上養胎寂寞得發慌,也就暫時送給她做個伴開心開心……聽著聽著,眼瞼逐漸厚重,沉沉的掛耷下來。睡了過去。
待醒轉來,已是在家裏自己的床上了。
望向窗外,可以看見夜色開始濃了。“瞧你,在鎮風樓夜夜睡不著,一聽說回家,可睡得如此香甜,害得我們幾個抬你差點沒被絆倒……”服侍在側的小桂和萍萍見我醒來,又是遞熱毛巾又是幫換衣服。
原來自己睡了好半天,已經把在鎮風樓那些日子的氣痛,一掃而空了。
但是,心裏仍有一絲焦慮:“我爹知道我回來了沒有再說要把我送走?”
“你安心啦,有大太太和四姨太為你撐腰,你爹爹沒有不依的,本來送你走又不是他的意思,何況二姨太現在都什麼管不了。”小桂搶著說。
萍萍也幫腔:“二太太沒病的時候是慈禧太後,現在輪都輪到你做小皇帝了哈,誰有那麼大的膽子趕你出周家呢?”她平日的倦容真是蕩然無存,還輕抬著臉在羞我。
我胡亂扒了兩口送上來的粥,便撂下不吃了,一徑到我娘的房間,可是手剛撈起簾子,很自然的便一放,折轉身往五娘處走去。
還是先去瞧瞧五娘去,免得牽腸掛肚。
我的手剛搭上簾子,三娘的聲音便在裏麵響起,好像是在和五娘商量著什麼似地,兩姐妹之間相互爭執,而我在此時進去恐怕不太方便,想過一會再來,尚未舉步“生仔”兩字一劍插入胸膛,我留了個神,隻聽三娘說道:“……照我的辦法錯不了,咱們做得天衣無縫,除了你和我,誰知道這掉包之計呢……”
“我怎能不理自己的親身骨肉?”五娘清了清喉嚨,像吐了一口濃痰,那聲音充滿了委屈,戰戰兢兢的始終不情願。
什麼天衣無縫,什麼掉包之計,又什麼親骨肉的好不複雜,我可聽得一頭霧水,但心中有個確然的信念,這件事肯定與阿瑤的投胎轉世息息相關。
我還待豎耳繼聽,卻冷不防簾子忽嗖一下被掀了起來,整個人已經被扯到了房裏,在三娘那句“哪個死丫頭鬼鬼祟祟的在做什麼”的罵聲洶湧而響的同時,但覺得臉上熱辣辣的拉過幾條尖利的東西,就像是給貓抓了臉,我腳下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我本能的撫著臉,叫了一聲,而當時三娘所受的震動恐怕是不下於我的,她簡直呆住了。
“怎麼……怎麼……怎麼是你啊?”三娘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聲音有些怪異:“我……以為……是丫頭……在作反……有沒有……給打痛了……”一麵催促著五娘趕緊擰了熱毛巾,要給我敷臉的。
我心裏還真有些忐忑,沒想到平日謹小慎微的三娘脾氣那麼大,出手那麼重,活脫就是我娘那動輒打罵下女的翻版。
“哎呀,小祖宗,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啊?你在房門外麵站了多久了啊?”三娘先替我抹抹臉,接著把毛巾給擰幹了水,輕輕的,擦拭著,半按壓著我臉上的傷痕,她的手,有些微抖,她的眼色,流露出極端的不安,老是用懷疑的目光盯著我。
“早上大娘和四娘到鎮風樓老接我回家,坐了幾個鍾頭的車,累睡過去,到晚飯間醒過來,這才過五娘房裏來,剛到房門口便被你一手扯了進去……”我說的可是句句實言,如果不是三娘心裏有鬼,也絕不會察言觀色的要套我的話。
老實說,給三娘這麼抓傷了臉,亂了這麼一陣,不覺意味索然,也忘了本來是要一心來瞧五娘的,正擬要回去。
就在這個時候,房裏忽然響起了一個極其古怪的聲音,在說道:“歡迎歡迎,請坐請坐!”所謂的古怪,是因為咬字不清之餘,還帶著鼻音和童嗓。
我先前無暇顧及四周的環境,至此才發現房內窗口處吊著一個極其精致的鳥架子,架子上立著一隻趣致的鸚鵡。
“哇,這隻鸚鵡好可愛哦!”到底是童心未泯,我頓時為之一振,跑上去踮起腳尖要逗鸚鵡玩:“五娘,它還會說些什麼話啊,它喜歡吃什麼啊……”
三娘是個八麵玲瓏的人,加上剛剛又開罪了我這個周家的寶貝獨苗,見我由怒轉喜,當下打蛇隨棍上的巴結一番:“哎呀,這隻鸚鵡本來就是屬於你的啊,你爹就是拿來給你玩的啊,隻不過你五娘一時悶得慌,借來玩玩,如今是物歸原主啦!它呀,比人還要精靈聰慧呢!見有客上門會喊歡迎請坐,也會叫倒茶,又會問安呢……”
始終未發一言的五娘,也搭腔道:“它呀,還會模仿人打噴嚏咳嗽的聲音,好調皮呢,不過它最怕就是你三娘了,剛才給你三娘的舉動嚇得收聲,所以沒有立即過來和你打招呼,你千萬不要怪罪你三娘錯手打了你哦……”明明是讚鸚鵡,實則是為三娘求情,我當然聽得懂。
本來嘛,按照我往日的少爺脾氣,也不管三娘是無意還是有心,總之肯定是不肯善罷甘休的,但瞧在大腹便便的五娘麵子上,以及有了可愛有趣的鸚鵡,也就算了。
話說我在五娘的房間裏,踮起腳尖卷著舌頭一字一句的教鸚鵡說話,還和五娘下了幾盤彈珠子,最後三娘把燉給五娘補身子的雞湯分了一碗給我,另外又把整盒英國進口的餅幹塞了過來,撐得我直打嗝,吃完已經很晚了,這才甘願和兩位姨太道了晚安,複搖搖擺擺的捧著鳥架子,一路逗著鸚鵡的瞧瞧我娘去了。
我掀開我娘的門簾布,房中黝黑,什麼也看不見,隻有隨著簾縫射進去一道外麵的月光,我摸索著走進了房屋中,裏麵又悶又熱,迎麵是一股嗆鼻的中藥味和汗臭,站立片刻,等到眼睛逐漸習慣了房裏的幽暗後,才模模糊糊的看到床上隆起的好像是躺了一個人,想必是我娘無疑了。
“阿瑤麼?”
那是我娘的聲音,尖細,顫抖,從黑暗中,悠悠的傳了過來。
我也來不及細想為什麼我娘會認為進來的是失去了的阿瑤,已脫口而叫:“娘!”
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床邊那照明的燈籠被拉亮了,但見我娘佝僂著側臥在床上,她瘦得驚人,臉上的肉已全凹了進去,在燈下,竟然顯出了凹凹的暗影來,一頭長發睡成了一餅一餅的亂疙瘩,驟然看去,活脫一個幹縮的老太婆。
“兒子,怎麼是你!”我娘顫顫巍巍的撐起半個身子,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力氣大得我好生疼,隻聽她尖起那淒厲的聲音,急促的叫到:“兒啊,阿瑤和你最親,你快喊她別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