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明七年,秋。
小米翹著腳,躺在一垛會移動的草料之上,頭頂上是萬裏無雲的大晴天,這西北高原上的陽光暖洋洋的,照得他眯著眼睛。他嘴裏叼著一個草,口齒不清地背著心算法則,一個正方形的算盤被他用草繩拴著斜挎在身上。那是他和隔壁老魏家的孫子合買了一個算盤之後鋸開的,老米給他用木料仔細地補上了邊,他日日都掛在身上。
這幹草料當然是他爹老米用板車在拖,入秋了,打好的草要賣給城外的馬場。
金湯城是個邊陲小城,在西北的高原上,國朝近些年不與西境通商,所以小城裏商貿並不發達,但是小城沿洛水而建,洛水蜿蜒在西北大地上,連起許多家專給朝廷供養戰馬的馬場。馬場周圍春夏的草都吃得差不多了,入秋時,要大量收購草料,原本老米跟草料倉的看管定的是下月初去交貨,三天內就得填滿料倉。但是老米心疼到時候租馬的錢,就趁著八月底,馬場的人回京給東家述職的時候,借草料倉的鑰匙,自己一趟一趟的拉過去。
那看管當時微微有些猶疑,也沒說什麼,最後把鑰匙給他了。
老米想著,雖然跟張家馬場做生意還沒有兩年,但人家還是挺信任他。
“娃!餓了!”
“來了!爹!”
說著,小米兩腿一蹬一蹬地從草料堆上滑下來,最後一跳落地,從板車尾上解下來他娘給係上的包袱,裏頭是早晨天不亮就給他們烙好的大餅,和調料撒得足足的肉幹,還有一皮袋葡萄酒。
沿洛水,水草豐美,就算入秋,地上也還沒枯黃一片,陽光灑下來,席地而坐,這一餐吃得美得很。
“爹!累不?”
“不累!”
“怎麼不累,爹你看看你這肩膀上勒的!”
“咱們每天就拉一趟,慢慢走,沒多累,天黑就能趕到家,六天送下來,就不用租馬去送了。”
“咱家要是有匹馬就好了,咱們這麼多草料可以喂它,還能幫爹拉草料。”
“別說是張家馬場裏那種專門給朝廷做戰馬的高級品種,一般的短腿小馬也要拉一年的草料才買得起喲!”
“爹,我跟你在前頭一起拉吧!”
“哈哈哈哈哈!等爹拉不動你的時候,你就可以拉得動你爹了!現在爹正是有力氣的年紀,多給你攢點娶媳婦的錢!你就負責躺在上頭陪爹聊天!好了,去河邊洗洗手,咱們歇會兒再走。”
洛水自西北向東南,河麵平坦但水流湍急,小米邊洗手,邊看見河中央飄過些深色的布料,今天的水也比以往要渾濁。他沒多想,涮了涮手,就急吼吼地拿出來往身上抹去,總也記不住娘的打,身側的衣服被他擦手擦得一層油漬一層土,油亮結板。
他再睜眼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要從白於山落下,板車已經停在草料倉門口了,他迷糊著從草垛上滑下來,正好落在老米的懷裏,老米順勢將他扛在肩上拍了幾下屁股才放在地上開始卸草料。
他心裏還在納悶,怎麼這麼多戰馬還在棚裏,就留了兩個看門的,喂馬也喂不過來吧。這時候,地麵傳來細密而磅礴的震動,像是從天邊呼嘯而來,依山而居的人會說這是洪水來了,雪山下的人會說這是雪崩,而住在白於山天險以南的人知道,這是敵人來了。
老米愣在原地無法動彈,邊關從前也有西涼人入關劫掠,但是他隻聽過,從沒親眼見過,更可怖的想法順著血液攥緊了他的心髒,馬蹄聲是從西北方向沿洛水而來,也就是說,金湯城已經淪陷了,妻子凶多吉少。
天邊已經可以看見馬蹄揚起的煙塵,他調動起自己還在顫抖的四肢,蹲下抓住兒子說:
“看著爹!看著爹!聽爹說!那是西邊的西涼人,他們是來搶馬和草料的,現在跑出去,整片草原上人很顯眼,跑不過他們的馬!”說著他把兒子塞進了自己板車上的草料裏,捏著他的小臉說:“一會兒不管聽見什麼都不準出來!聽見了沒!不準出來!不要看!千萬不能出聲!這板車被人拉走了你也不要作聲,停在有人聲的城裏你在想辦法跑!混在人堆裏,別人怎麼跑你就怎麼跑,聽懂了沒有!”
小米看著目眥欲裂的父親,除了點頭什麼也說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