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18章 顛覆(三)(1 / 3)

滿院裏火把連片,李昶正扯著嗓子與屋裏被人架著出不來的婦人吵得麵紅耳赤,楚宣本想助陣,因沒插進去嘴而甘落下風,又拉了片刻沒拉住,便自去歇著,換了別人在旁遞水。

郭正幾度想說話,都堵在了嗓子裏,站在邢少餘身後小聲嘀咕:“這丞相夫人怎能這麼聒噪,同是女子,殿下一年都說不了她這一會的。”

“就是。”

剛端起來的茶被一隻手忽然搶了去,郭正回頭,正是楚宣一飲而盡,幽怨地補充道:“也不口渴。”

邢少餘坐在一張椅子上,與對麵的傅丞相四目相對。

“傅相,您是老臣了,想必清楚得很,如今我等能闖了相府,與您對麵而坐,事情便沒有轉寰的餘地了。倘若隻是賄賂等事,三司還進不了您的家門,可事關重大,不得不冒這掉腦袋的險,如今真的抄檢出了東西,您最好還是給個交代,否則,三司可不能保證還似如今這般,以禮相待了。”

年邁花甲的老丞相冷笑一聲,側目看了看頸側的劍刃,道:“邢大人說的以禮相待,便是指這個?”

徐清桓目色平淡,將手裏的劍又向他脖頸上貼了一貼。

傅相卻冷哼一聲閉起了眼,傲慢道:

“我不知。”

邢少餘臉色發寒,拿起了一冊賬簿。

“我教人專查你們這些人有水陸遠程貨品的莊子時,不枉三司、兵部與殿下的人在南安掘地三尺,將徐家的贓錢莊子也挖了出來。到丞相櫃上時,也早料有些東西不走明帳,可查了明著記的帳,卻果真是不平的,巧的是這沒記進去的進項,與徐家地下錢莊的出項正對得上。老丞相,你處世一向精明,從不白讓自己涉身險境,徐家常年借你家的糧船走東西,你就算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卻真就至於一概不問麼?”

傅相怒目圓睜,斥道:“簡直一派胡言,不過是帳目之事,便有不明的,你又怎能說是徐家借我家糧船的進項,我莊上的夥計呢?你可敢教他們來對質?必是你這逆賊屈打成招,與我詐供,你可知若無確證,擅自施刑,便足扒了你這身官皮,你邢少餘身為一司主理,知法犯法,更是罪加一等!”

“傅相還是不要胡攪蠻纏得好,”邢少餘冷笑,“此刻在你麵前的,皆是拿性命簽了軍令狀的,豈會懼怕你的恐嚇。”

傅老丞相雙眼冒火,麵溢寒氣,就這麼盯著邢少餘,卻不肯再開口。

細雨始終不住,雨幕裏也始終沒人退讓。

老丞相又閉起了眼睛。

身後執劍之人卻淡淡出聲。

“傅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富貴千金,偷渡火器這樣重大的罪責,總不至於是因被徐家的銀錢利益打動,可若說威脅,隻因府上公子的一個色癖,對丞相也還小,可把柄這東西,卻總歸是能加碼的。能邁出狼狽為奸的第一步,除了令公子的癖好,難不成丞相還落過什麼重大的失足?”

徐清桓的目光稍稍偏移,邢少餘心下一動。

傅相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悄悄扣緊,麵上卻仍然是淡漠。

邢少餘看了看那與李昶鬧得不可開交的婦人,笑了笑。

“丞相謹慎,若真有什麼難以挽回的失足,怕不至於一犯就是個重大的過失,可府上人就不一定了罷?下官隱約記得兩個月前,丞相才給夫人過了四十整壽,夫人豪橫,我母來席,回府時也是大長見識,想想若無與丞相的恩愛,也沒有這份底氣,更不會為了丞相,與李大人不住口地吵到如今,想來若是夫人出了什麼紕漏來人,把相夫人拉下去。”

老丞相立刻睜開了眼睛,起身時險些就劃破了脖子,被徐清桓抬手按了回去,還在劇烈掙紮:“爾敢放肆!”

“三司直屬陛下,有什麼事是不敢的。”邢少餘慢悠悠地往後一倚,“丞相是不是還覺得此刻抵死不認,哪怕下詔獄要上刑,隻要活著,就有撐到逆賊謀反的機會,便能在賊子那,仍有條生路?然而我們這些人沒有什麼再審的興致,左右腦袋是押在清正殿了,若今夜沒結果,就是個死,並沒什麼可顧忌的。丞相若不肯說,下官即刻便遣他們去問問夫人,倘還是夫妻同心,下官也不問了,直接請夫人過來,當著丞相的麵,教這幾位大人的刀,成全了夫人能說會道的舌頭。我們便是死,也算是拉了仇人墊背,不虧了。”

“你敢!!!!”

楚宣早就看不下去了,已扒拉開李昶,將丞相夫人一掌劈暈了拖過來,在屋內撕心裂肺地叫喚和詛咒裏任之散了一路的釵環,連泥帶水地扔在老丞相麵前,捏開嘴就把一柄匕首伸了進去。

“不!不不!”老丞相雙目圓睜,渾身顫抖,狠狠拍著扶手,卻站不起來。

郭正冷冷道:“我等不是做文官的,比不了一司的好脾氣,還要走走審訊的章程。打仗的粗人,抓著賊子,向來直接卸胳膊卸腿,我們是殿下的人,雖此刻共事,凡事也不是都聽邢大人的,生不如死四個字不過一念之間的事,傅相便看著辦罷。”

匕首寒光一閃,毫不留情地拉出一道血線,老丞相尖叫一聲,身子一掙直接癱跪在了地上,老淚縱橫地失聲道:

“別動她!我說!我說!”

邢少餘收斂笑意,沉聲道:

“說。”

老丞相想將昏死的相夫人抱過來,被楚宣手疾眼快地拿匕首隔斷,險些就削下了相夫人的手指,老丞相又是一聲驚叫,終於頹然痛哭。

“是是火器,徐則誠,確實借我家的便捷,渡過火器”

“你果真知曉。”邢少餘皺眉,“說詳細點。”

“我隻知道隻知道糧船拿著相府的牌子過了關口,貨物與糧車一起走,在城外便有人來卸,”老丞相滿麵痛悔,“徐則誠說過,他府上自有妥帖的安置之處,不會暴露,但他如何運送回去,又到底藏在何處,我真的不知道”

楚宣十分懷疑:“你是周國的丞相,就被徐則誠支配到如此程度?你究竟掉了什麼把柄在那廝手裏?”

傅相涕淚交雜,痛苦地閉起了眼睛。

“我是我害了周國我早就,早就害了周國”

徐清桓眉頭漸緊,心裏忽然冒出些些莫名的不安,不自覺地握緊了手裏的劍。

邢少餘神色凝重。

“自徐家甬道搜出虎符,一司著人查了錦溪鑄匠,前輩已逝,後人供述,當年重鑄虎符的主鑄,在老國君崩逝、黎軍入侵的那一年,路遇敵軍屠殺,死在了運送石料鐵料進京的途中。然而當年負責新虎符之事的即是主鑄,此人一脈子息單薄,且皆是小輩,他身死,虎符詳細便不得而知。”

老丞相滿麵頹喪。

邢少餘笑了笑。

“但傅相大概沒有想到,即便連個名字都沒有,這出了蹊蹺的人還是被三司揪了出來——連徐則誠大概也隻曉得那人是黎國賊子指派,卻不曉得他原本是個周人。”

傅相眼珠一晃。

邢少餘抿了口茶。

“他做了黎國的狗,原是以匪的身份,而當年成了匪,便是因為父親早年爭奪祖產,與族裏的老輩結了梁子,而這位長老後來做了皇家的鑄將,在鄉中便得了臉,借勢將他家坑害,潦倒之下,遠離家鄉,落草為寇。匪寇潛藏著黎國滲進來的釘子,四處遊說山頭上這股勢力,他一心報複,見到機會,便入了夥。熟能料到,多年後竟真有那麼一個機會,讓他能親手在那位長老的親孫身上報了這個仇,即便要忍氣吞聲埋名許久,卻終究借南安一場亂子將仇人截殺。”

傅相胸口起伏,有些愕然之意。

“本以為查這主鑄自己的血脈都斷了線索,錦溪之行便沒了別的可能。但沒有進展,可不隻能大海撈針?故又往府衙問遍了錦溪這一族,不出意料,也得知隻有這一支有操持此業的長輩,有祖傳的技藝可繼。然而天不絕人,遍查了卷宗,卻意外地翻到旁支裏頭還有個自學成才的後輩,曾經也來請過開張鑄鋪的文書。傅相,你可知我們搜羅多久,才潛進山頭,抓到他的這位旁了不知道多少支的遠親麼?”

傅相麵色已然煞白。

邢少餘眯了眯眼,緩緩道:

“國亂之際,城內賊子製造內亂,軍鑄所匠人也受到波及,死死傷傷,後來多半零散世間難以尋覓。好在無處進展之時,殿下提點,這軍鑄所初建之時禦前核審過的匠人,不易有什麼錯漏,李大人便循此方向審訊,雖然軍鑄所已經換了毫不知事的新人,但三司卻有舊人想起,當年軍鑄所仿佛曾經還發生過一次意外,三司經手審查後替進了新的匠人,隻是當年押在三司的名單與其他許多卷宗,都已在國亂中失散。但這件事核實存在,先前查問之時,軍鑄所卻並沒有一點記錄,詢問過的相關之人似乎也都有所保留——包括當年軍鑄所的監官,傅相的長公子。”

郭正冷眼瞧著險些歪倒的老丞相,道:

“傅相,您並非徐則誠之輩,縱然此刻交代與否,相府都無了善終,可您要想好,您為周國殫精竭慮數十年,到死卻都要做黎國的狗麼?”

老丞相早已跪坐在地上,滿眼絕望。

不久,蒼涼頹喪的聲音啞然響起。

“……時,周國的鑄造尚未使用如今的工藝,老國君也不重這些。然太子眼光清楚,與幕僚朝臣多次抒明憂心,後來上去的折子便多了,老國君將此事交付太子,也就是當今陛下手中。元禎十九年,礦脈不永,新礦難續,源頭枯竭之事終得解決,皇室握牢了軟青金礦脈,便建軍鑄所。老君上下令將軍中鑄造改換技藝,投新礦,召名將,重新製造。”

打造武器雖然是個彌足重要的事情,比起來卻倒還好說,隻是皇室還有一些關乎臉麵,也需重鑄的東西,譬如軍中通用的令牌,譬如將士與戰馬的上下行頭,譬如與外使來往時的某些呈貢器具,又譬如樸素黯淡的虎符。

軍鑄處雖請了錦溪的世家,隻因錦溪一向礦種豐富,金石打造技藝高超,以這一行聞名多年,且也曾在皇家從事,熟悉新礦,技藝,而經驗老道。但教授技藝歸教授技藝,老師是換了,可學生用的大部分還是軍中足可信賴的舊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