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駁的陽光落在旅館陳舊的木地板上,在單人床上沉睡的亞種惡魔倏地睜開了眼睛。
常年折磨他的傷痛似乎好了大半,耳畔來自深淵的囈語也安靜了許多,他動了動身體,感覺到身下軟和的墊子,還有蓋在自己身上的棉被。
幹稻草填充的床鋪與枕頭散發著令人安心的味道,他記不清自己到底有多久沒有在這樣溫暖柔軟的地方睡到自然醒來了,或許根本就從未有過,在他過往的記憶中,連夢境裏都隻有冰冷的疼痛。
但眼下這一切都不是夢境,他沒有死在奴隸店的門口,而是被路過的冒險者買了下來,還費心治好了他的傷。
亞種惡魔慢慢坐起身來,垂下目光看了看自己抓著棉被的手,似乎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處境。
瀕死之際那些環繞在他耳畔的惡魔囈語似乎還曆曆在目,來自心底的聲音不斷勸說他舍棄一切,向深淵獻祭出自己所剩無幾的生命,就能獲得無上的力量,狠狠報複撕裂這個可恨的世界。
然而就在他的意識越發模糊,要將一切都交給心底的惡魔時,他看到了一束光。
那是冒險者從兜帽下垂落的一縷金色長發,對方海藍色的眼睛注視著他,與之前所有打量的目光都不一樣。她的眼中看到的不是什麼肮髒的蟲子或魔物,而是與自己同樣的生命。
可惜那樣的注視也隻有短暫的一瞬,冒險者如同往來的行人一樣匆匆離去,他聽到心底的惡魔在高聲尖嘯,看吧,被深淵詛咒的你不配得到任何注視,隻能像團爛泥一樣在所有人的漠然中悲慘死去。
他放棄般閉上了眼睛,卻聽到有厚底長靴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是那個剛剛離開的冒險者。
對方將他買了下來,不顧他身上的髒汙將他抱起,帶到了有著軟和床鋪的地方。
她甚至願意用那種昂貴的藥劑治療自己,雖然帶有光明祝福的聖水於他而言是致命的毒藥。
心底的惡魔再次發出嗤笑,異類永遠是異類,沒有人會接受你,即使真的有願意對你釋放善意的存在,那也隻會為你帶來毀滅。
即使被毀滅也沒關係。
他在心裏對自己說,隨後不再躲避,閉上眼睛將最深的傷口全數暴露在那致命的聖水跟前。
然而預想中的劇痛沒有降臨,那位冒險者拿出奇怪的煉爐,放入了能讓他感到親和的素材。
他認得那份珍貴的素材,來自沉睡森林的深淵之種,經過市集的冒險者偶爾會向魔藥店售賣同樣的東西,每一次的收益都足夠讓一支小隊笑逐顏開,換算成蘇爾大概能買十個他還要多。
他感到惶恐,拚命想往後退縮,想告訴新的主人自己並不配擁有這麼昂貴的治療,他甚至無法為她提供比這份藥劑更高的使用價值。
但心底的惡魔偃旗息鼓,想要活下去的願望終究占了上風。
房間門傳來一聲輕響,有人端著托盤走過,悅耳溫和的女聲隨即在他頭頂響了起來。
“你醒了嗎?”
他抬起頭,看到了昨天那位將他買回來的冒險者,對方沒有佩戴兜帽,金色的長卷發隨意披散在身後,一雙海藍色的眼睛就像初見之時那樣注視著他,帶著些微的欣喜。
她比大部分冒險者都要年輕,嘴角噙著微笑,臉龐在透過窗戶的晨曦中仿佛泛著柔和的聖光,一如那位傳說中為大地帶來希望的光明女神。
像是被那光芒灼到,他下意識地垂下了目光,很快又感到了惶恐。作為被買下來的奴隸,第一天就睡到比主人更晚才醒來,他根本就是個不值得主人浪費任何藥劑的廢物……
“正好,讓我看看恢複的怎麼樣了。”金發的女性絲毫沒有察覺到他的自卑不安,徑直伸手握住了他的小腿。
他的身體還滿是潰爛的膿血與髒汙,骨折的小腿附近更是慘不忍睹,僅僅是讓那白皙修長的手指觸碰都像是一場刺目的褻瀆,他拚盡全力縮緊身體想要避開對方,冒險者卻並不給他機會,挨個仔細捏過了那附近斷裂的肌肉骨骼。
居然已經好了大半了。
艾麗希雅在心中嘖嘖稱奇,也不知道是深淵之種的效果太好,還是亞種惡魔的自愈能力著實彪悍,總之敷完藥又睡了一覺之後,小少年身上的傷已經基本無礙了,連帶他身上的惡魔特征,比如那些覆蓋在四肢的倒刺鱗片都減淡了不少,頭頂的犄角小了一圈,隱藏在黑發裏,不仔細看都看不出來。
隻有那條骨刺的尾巴沒有太大變化,被他藏在身後的被子裏,相當緊張地繃成了直線。
艾麗希雅滿意地收回了手,這表明對方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昨晚上他還一直在發燒,艾麗希雅將剩下的深淵之種藥劑兌水給他喂了下去也不見好轉,原本以為救不回來了,沒想到最後會在短時間內迅速愈合。
亞種惡魔少年似乎想要對她說什麼,然而還沒開口就被腹中傳來的一陣巨大咕咕聲給打斷了,他大概是餓了太久,先前太過虛弱沒辦法進食,這會兒稍微恢複了一些,身體立刻就發出了饑餓的信號。
“對、對不起……”小家夥的臉色一點點漲紅,怯懦著低聲開口,幾乎想要立刻跪到地上向主人反省自己的失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