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事情, 實在是發展得十分稀奇。
按照正常邏輯,都該是民眾從報紙上聽到某個消息,然後這個消息再自上而下的, 在外界掀起什麼波瀾。
但這次有關容與身份的新聞, 卻是在燕京市民間已經傳遍了,甚至已經鬧得沸反盈天了,燕京市的各大報紙卻都安靜如雞,沒有半點反應。
也不是沒有反應, 至少各大報紙已經不約而同的,停下了對那位原配的聲討。
開什麼玩笑,這個消息雖然讓人不敢置信, 但畢竟是大公報和倫敦日報蓋過章的, 有一半的可能是真的, 如果這原配真的是容與, 那他們再發文聲討,那一聲聲“愚昧”“無知”,不就是在打自己的臉嗎?
罵容與愚昧無知?這位可是走在當前華夏思想領域, 最前沿的人物。
他當初的一篇《說張三》,首次明確的提出了“政治救國”的概念, 這概念所引發的救國罵戰, 到現在都還未完全停息,報紙上時不時的就要就這個觀點對罵一場。
而他所寫的《保羅穿越記》, 裏麵流露出的許多觀點和對時局的分析, 都極具前瞻性和大局觀, 眼光之長遠, 令許多泰鬥宿儒都專門發過文章, 字裏行間都是對這位文壇天驕的看好。
當下文壇的年輕一輩中, 沒有一個敢和他爭鋒的人,這句話可不是隨口說說而已。
一出世就引發了種種現象級影響的人物,這些報紙實在是不敢再輕舉妄動。
而讓這些報紙,之所以這麼將信將疑、舉棋不定的原因,卻是因為燕京日報到現在也沒什麼動靜。
這報社既沒有站出來認領容與的身份,也沒有發文否認這位不是容與,而是和周圍的報社混為了一體般,安靜得仿佛他們也在舉棋不定。
就很讓人摸不著頭腦,說他們不知道容與的真實身份,誰信?
可是他們偏偏就是不表態,就是不給外界一個痛快。
這讓其他報紙也跟著憋屈極了,沒得到一個肯定的承認前,他們並不願意就先自打嘴巴,轉變立場,但沒得到一個徹底的否定,他們也不敢再繼續得罪人。
報紙上關於這件事的報道極少,文人中聽說了這件事的人,卻是另一種態度。
叫囂得最厲害的是當日在法庭上,“不屑”和舊式女子說話的胡先生等人。
“這原配竟然還敢碰瓷容與先生?是這兩家報紙哪裏搞錯了吧?”
“是極是極,以前也不是沒有過先例,這報紙漂洋過海的,說不定就被什麼人配錯了照片。”
“以那群舊式女子的見識,怎麼可能寫得出這種精辟文章?”
就像是那天在法庭,被那群女人辯得體無完膚後,這群人回去反倒越發言辭激烈的批判舊式女子一樣,此時見到這篇真相未明的報道,他們也是第一時間選擇極力否定。
仿佛否定了千百遍,事情真相就會像在報紙上罵了千百遍舊式女子一般,謊話說了千遍自己也就信了,良心也就能得到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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輿論報紙上詭異的沉默,燕京市民間卻全是一片憤慨之聲。
但不論如何,這場離婚案的第二次開庭,確實是比第一次更加的引人矚目。
陳知意的心情倒是格外的平靜,第一次開庭的無疾而終她早就有準備,而第二次開庭她身份曝光後,形勢出現改變,也算是情理之中。
事實如此,誰手上掌握的力量更大,誰就更加有話語權。
隻不過之前是那幫文人以輿論來壓人,而現在,輪到她們占優勢了。
胡西月倒是對此有著諸多感慨,“沒想到形勢會有這樣的變化,如今那些報紙總算是消停了。”
她活了這麼大的年紀,怎麼可能不知道其中的道理?隻是真當這一幕變化,活生生的發生在她眼前的時候,胡西月心裏還是頗為複雜。
有點辛酸,又有點高興,原來他們之所以指著舊式女子的鼻子罵,不是因為那些莫須有的罪名,不過是因為她們最弱,最容易欺負罷了。
和她們兩人的或平靜或感慨不同,蕭肅得知這個消息後,卻是一片震驚。
報紙上沒大張旗鼓的報道,他最近又忙,忙著帶簡容重新拜訪文友,也有點借此來逃避回想離婚這件事的意思,因此都沒空注意到周圍的暗流湧動。
簡容倒是春風得意,報紙上一麵倒的罵陳知意,他師兄又一如既往的嗬護照顧她,一片形勢大好下,她連心理陰影都被治愈了不少,半點都想不起頭上還懸著一把劍,陳知意還有一個叫容與的筆名。
兩人一個逃避一個掩耳盜鈴,看得其他人心裏嘖嘖稱奇,真等捅破這個消息,還是在一次沙龍上。
以前在知道這位蕭大才子,受了包辦婚姻的束縛,娶了一位不能溝通的舊式原配的時候,文學界的諸人大多都是為他感到惋惜,好好的一個大才子,居然就這麼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婚姻生活不知道有多壓抑痛苦。
但等到現在,知道這位原配,很有可能就是那位妙筆生花,寫出了諸多精辟文章的容與先生後,想法卻是一下子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說真的,這位陳小姐長相氣質,皆是一流,如果再加上容與這個身份,錦繡的外表下不再是一團草包,這樣一位淑女佳人,配蕭肅當真是綽綽有餘,實在不懂這人怎麼還有那個勁兒折騰離婚?
簡容和蕭肅自有一個文人小圈子,簡容一開始對陳知意的詆毀言論,就是通過這個小圈子先傳出去的。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撥人大多都是些“風流才子”,自詡文明先進,既看不慣舊式女子的愚昧保守,也不大在意簡容名聲上的瑕疵。
如今蕭肅簡容形勢一片大好,他們不免就老生常談的提起了,之前調侃過好幾次的話題,言語間很是有優越感。
“我早說過,這些舊式女子和我們這類人是沒有共同話題可聊的,對了,還未祝賀蕭兄你不日將脫離苦海!”
這位才子說完之後,還曖昧的朝蕭肅身邊的簡容眨了眨眼睛,顯然是在暗示著什麼。
簡容果然嬌羞的低下頭去。
蕭肅心裏煩悶,他是向來注意不到這些的,就算注意到了,也不願意浪費口舌去澄清。
這些都是他們談過好幾次的話題,蕭肅前幾次聽時,還會皺眉表示不讚同,後來聽慣了這種言論,說的人太多了,也就懶得再管了。
隻一杯一杯的以茶代酒,凝神摩挲著杯身。
以前他們這群人說這個話題也沒什麼,就像是之前那位法國文學大拿來華時,舉辦的那次中外文化交流座談會上,不也有人當著陳知意的麵,發表這些言論嗎?
人人都認同這些個觀點,也就沒人會出言反駁了。
但現在,周圍人再聽到這群人說這種話,聯想到其中容與先生的身份,不免就感到了一些好笑。
這是近來燕京文學界暗地裏的大新聞,有一位姓趙的小姐存了些看好戲的心思,故意拿出了大公報那一期的報紙,走到蕭肅麵前問,“蕭先生,我倒是有個問題想向你請教。”
趙小姐走近時,正好那日法庭上的胡姓才子,剛發表完自己對這位原配的鄙夷,“的確是沒有話題可聊的,唉,我都能想象到和那位原配生活在一起,對精神是多大的一種折磨。”
簡容在一旁笑而不語,她知道陳知意的筆名,不願意再在外麵落人口舌,但她內心裏,卻更不願意阻止這些人對陳知意的謾罵。
也不知道這個女人是怎麼想的,偏偏要藏頭露尾的,是喜歡被別人罵嗎?那正好。
她正這麼想著,就見到這位素來和她不對付的趙小姐,在說了那麼一番摸不清頭腦的話之後,展開了手上折好的一張報紙。
報紙疊得方方正正的,不偏不倚,正好把轉載了倫敦日報,對容與的采訪的那個小版塊,清清楚楚的露在了人群麵前。
這群人可不是陳宇延和黃成文那樣,需要翻字典逐字逐句翻譯半天,才能讀懂這篇英文報道的人。
他們個個都是留洋歸來的當代精英,洋墨水喝得足足的,讀起英文來和自己的母語一般沒障礙,凝神看了幾行字,這篇報道本來就短,三分鍾不到,就人人都理解了這篇報道的意思。
隨即就是一片戛然而止的靜默。
剛才還笑話人的,抽煙不以為意的,高高在上貶低原配的,這會兒都宛如被什麼東西扼住了喉嚨一般,臉色漲得通紅。
安靜一點一點地蔓延,從這群人開始,整個沙龍大廳都逐漸沉默下來。
起因是趙小姐帶著笑意問了蕭肅一句話,“蕭先生,你是陳小姐的原配丈夫,我能不能冒昧的問一句,你可知道這報道是真是假?”
“陳小姐果真就是容與先生?”
這是大廳裏的所有人都分外關注的問題,陳知意到底是不是容與?
蕭肅是這位先生的原配丈夫,別人不知道,他總該是能想起一些蛛絲馬跡的吧?
但讓眾人失望的是,蕭肅手指泛白,緊緊的握住茶杯,目眥欲裂,嘴巴張開又合上後,到底是什麼都沒能說得出來。
“噯!”趙小姐發出了一聲失望的歎息,帶著點居高臨下的憐憫,“原來蕭先生也不知道嗎?”
這句話像是一句魔咒,既讓蕭肅心內羞惱,又讓大廳內原本屏住呼吸等待答案的人,齊齊跟著“噯”了一聲。
隨即就是一陣毫不掩飾的竊竊私語,“我早該猜到的,他怎麼可能知道?那種珍珠魚目都分不清楚的人,隻可惜了容與先生。”
“如果陳小姐真是容與先生,那配這位,還真是可惜,這樣的品貌,得婦如此,夫複何求!”
“說起來也是我們之前被誤導了,帶著有色眼鏡看人,這位陳小姐雖然是舊式女子出身,但觀她那日發在報紙上的那篇文章,也不像是什麼愚昧無知之輩啊。”
“是這幫拋棄發妻的人,被戳到了痛腳了罷!怎的舊式女子出身,就必須得是一群愚昧無知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