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順佑元年

雲陽王在封地私囤兵械,陛下震怒,派玄甲騎前往彥城捉拿雲氏一族歸東都,雲陽王攜全城頑抗十餘日,九月初九彥城破。

玄甲騎不入城反堵其門,以麻布裹箭,淋上油脂再用弩射之,城內火勢四起淪為煉獄。

雲陽王夫婦於城牆自盡,郡主雲慈及影衛葬身火海,再無蹤跡……

雲慈又聞到那股令人作嘔的味道,像魚蝦在腐水裏泡爛的酸臭味。借著稀疏的月光,她看清了所坐的船,還有——船頭正奮力劃漿的姑娘。

十三四歲,黑黑瘦瘦,握漿的手掌交錯幾道又長又深的疤痕,察覺到船尾投來的目光,她停下來朝坐在船尾的‘鬥篷’看去。

鬥篷經過煙薰火燎早失了原來的顏色,鑲邊的定珠也掉了七七八八,餘下的三四顆用金線吊著,風一吹,它們便在前襟亂顫。

是上乘的貝珠,價值雖比不得夜明珠,但貴在精巧,色澤昳麗,在日頭下可閃七彩光芒,是以價格不菲。

大戶人家的女眷最喜歡用它點綴釵環首飾,用它直接給衣物鑲邊的,整個大靖也挑不出一雙手來。

這幾顆就能保她今後不用下海……她將鬥篷從上到下打量一番,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速度快到自己毫無察覺,卻被船尾的雲慈捕個正著。

又盯著珠子瞧了好一會兒她揚手比劃起來。

許是被珠子傳染的緣故,她的手跟著微微發顫。

“已經離彥城很遠了。”

溫糯的嗓音壓得低低的,緩緩道出她的意思。

啞女點幾下頭,欲再比劃,被船尾的聲音搶了先。

“天一亮,我們就靠岸。”

啞女停在半空中的手僵住了,和她想到一塊兒去了……數息後正欲活動手指,溫糯的嗓音再度傳來:“水路轉陸路,我一定會帶你去個旁人找不到的地方。”

啞女瞳孔陡然睜大,怎麼會……一模一樣!

她偏頭,想看清鬥篷下的臉是何神情,船尾的人像會讀心術率先有了動作。

“嗬嗬,”雲慈低笑兩聲仰起頭,她大半張臉匿在陰影下,根本瞧不清神情,隻能從外露的桃花眼中猜測她的心情——不錯?

啞女揉幾下眼睛,她的父母剛剛慘死,族親屍骨未寒,還能笑得出來?

再朝她看去時,桃花眼中的笑意更甚,可那笑和高興搭不上邊,非要形容的話,倒像極了北地覓食未果的豺狼敗興而歸時遇見獵物,嗜血的興奮積聚在那雙眼裏,輕而易舉就勾出旁人的怯意。

啞女慌忙移開眼神,藏了一路的齷齪心思一點點往外拱,心虛很快堆滿整張臉,手也哆嗦得越發厲害,但轉念覺得是自己想多了,畢竟賣掉她這件事,世上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她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嘴角僵硬地往上扯,正要打手勢便被接下來的話怔住。

“鄆州,滿香樓。”

……她、她知道……

雲慈看著她臉上的笑一點點僵住,不急不惱,語氣平靜如暴風雨來臨前:“在渡口帶我離開,不是因為不忍看我死於非命,”

“更不是因為我長得像你的……嗯……妹妹。”

“你根本就沒有姐妹。”

雲慈緩緩起身,每走一步小船都會發出嘎吱嘎吱的慘叫。

她在啞女身前停下,眼神掠過不停晃動的雙手,最終定格在那張寫滿惶恐不安的臉上。

“老鴇會給你一百兩,”雲慈故意頓了頓,她俯下身子,眸中笑意不減,但呼出的氣息比江上的寒氣更讓人毛骨悚然。

“你嚐過蝕魂散嗎?”

聞言,啞女驚得後仰,幸而手腕被她攥了一把才沒跌入江中。

寒意頓時在腕間散開,浸入血肉在骨髓中遊走,桃花眼中的狠絕卻將她定在原地,全然忘了掙紮。

蝕魂散是滿香樓老鴇的秘藥,專門用來控製樓裏的姑娘,凡是服用此藥的人,每隔十日就得服一次解藥,否則便會經脈斷裂而死。

鄆州距彥城千裏之遙,且處北地,常年受風沙冰雪侵蝕,但凡有門路的都不願紮根那等醃臢地,更別提矜貴人家的小姐。

雲慈不僅知道——還嚐過,整整五年。

前世,彥城破後,她上了啞女的船,被賣入滿香樓,吃了五年的蝕魂散。老鴇見她歇了要逃的心思,將她帶去東都,送入平寧侯府。

“平寧侯府。”雲慈嘴唇微微張開,上揚,蹦出的字如螞蟥蟲虱,每個都喝足了血,稍蠕動就會炸得血肉模糊。

——像極了阿蒔死的模樣。

她的阿蒔,在侯府暗牢捱了三天,血染過滿牆的刑具,漆黑的夜裏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響……

這會兒,雲慈仿佛嗅到侯府暗牢的氣味,攙了血腥的潮氣將她從頭兜到腳,細密嚴實,實難脫身。

她由著血潮在腦海肆虐,又帶她回到寫滿絕望的暗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