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不禁要羨慕起采芹來,那麼敢愛,那麼無畏。無論秦王是不是在這裏,能不能看見,對她而言都毫無影響,反正隻是一個心裏的人。
而他,也會是那樣一個過客吧,從今往後,隻會在心裏出現,不會再有瓜葛。
雪情曾說:“愫衣,我有點後悔教你認字了。書讀多了,反倒會讓你更痛苦。你這樣的心高氣傲,將來定是不甘心嫁一個田舍翁的。若讓你當富貴人家的妾,又著實委屈了。愫衣,我實在無法為你想到更好的路了,我走後,你要自己去找你的路。要認真地去找,我娘曾說,千萬不要自暴自棄,隨隨便便就交付一生,如今我把我娘的話,交給你了,你要代替我活著,記住了嗎?”
愫衣鼻子一陣陣發酸,雪情去世前的話每一句都烙在她的心上。像她這樣沒有父母,無依無靠,從小跟野狗搶東西吃的孩子,倘若沒有遇見雪情,永遠都活不明白。
“雪情,如果你還在就好了,我有那麼多的話想跟你說……不過,那都已經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我們都長大了,而你呢?而你呢?……”看著熟悉的門樓,心裏的話差點脫口而出,未及想起,便已紅了眼眶。
靈犀樓外,是不息的汾河,此刻不見河水,隻見蘆葦間透過來的點點波光。
自從雪情走後,她便再也不敢踏入靈犀樓半步。曾經四姐妹在這裏說書、要飯,哪天打賞不夠多,就要被張傑打個半死。
最怕的是講《孟薑女哭長城》,三姐妹都哭出來了,偏偏隻有她哭不出來,連累姐妹們一起挨打。後來客人一點這出戲,她便掐自己的手臂,好讓自己疼出眼淚來。手臂上的傷口常年未好,曾以為永遠都好不了了……
後來才知道,那並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霽月走後,雪情死了,永遠消失在她的生命中。
靈犀樓上,還能看到那把從未熄滅的大火吧。
它在愫衣心裏足足燒了五年了,夜裏還能清晰地聽見火苗往上竄起時發出的劈劈啪啪的清脆的聲音,像是要從她的血管裏爆出來似的。
那火把雪情燒成了一抔陰涼的骨灰,卻至今也沒能燒穿她的心。
“雪情,你知道嗎?你們都說我勇敢,其實我從未相信自己能活到今天,沒想到,就這麼長大了。我今年十七歲了,你能看到我嗎?還記得我們小時候一起吃的苦嗎?記得你是怎麼教我認字的嗎?我好想你,雪情,好希望此刻你從人群裏走來,告訴我,你也長大了……”
冪籬外,冷冷的雨水不斷飄飛著,伴隨著落葉翻飛和遠處蘆葦叢的綿延起伏;冪籬內,熱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不覺就站滿了指間。
雪情死後,她們便開始了逃亡的生涯,不知道為什麼李府要殺害雪情和她們,唯有遠遠地離開這裏,才能保住性命。
那一年,她約莫九歲出頭,便與采芹離開晉陽,離開李府的勢力範圍,饑一頓、飽一頓,四處流落。兩三年前,她們重新回到晉陽,當年李府的人大約已經不認得她們了。
原想著重新調查當年雪情的死因,以及李府為何要置她們於死地,不料天下大亂,李家舉事南下,入主了關中,當起了皇帝。
愫衣許久都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憑什麼壞人就能當上皇帝?
盡管雪情生前一再囑咐她們不要報仇,好好活下去,但愫衣被心裏那把火燒得疼,始終無法放下。
此番回到晉陽,兩人都沒有再來過靈犀樓,沒有再到汾水岸邊,盡管想象過無數次,卻始終沒有勇氣回來麵對,就怕像現在這樣不能自已。
“快去城門看,阿史那掛出約法三章,咱們百姓安全了。”
“突厥從不承諾,還是小心為妙。”
“那是因為前方唐軍大敗了,若是唐軍打勝,隻怕約法十章也沒用,到時候還不是手起刀落,退軍前能搶多少是多少。”
愫衣聽著來往的人說著城門內外的事,看來酒保男子辦成了,那他應該快回來了吧,愫衣有九成把握他一旦脫險,就會來靈犀樓。
“至少現在穩住了局麵,聽說是一個女子叫了許多人去燒糧倉才談下來的。”
“那女子好像是外地來的。”
“還有一個男的。”
“據說也是外地來的。”
……
愫衣聽著那些斷斷續續、沒頭沒尾的話,心裏雜感頓生。雖然從小到大,這裏就沒讓自己愉快過,但到底還是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這裏的水和土早已成了她的血和肉,再這麼恨,也注定是永遠的根。
晉陽,晉陽,何時能憐我如子?
雨已經下了好半天了,愫衣形銷骨立著,留意著來往的每一個人,看著雨水將整個世界不停地劃亂,袖子裏的魚袋被她捂得燙手。
這時,風向忽然拐了個彎,吹開愫衣麵前的輕紗,又輕輕放下。三樓上,酒保男子正在房間裏寫字,原本吹不進來的雨水被那陣奇怪的風給刮到了紙麵上,浸濕了幾行新字。
男子走到窗前,準備把最後一扇半掩的窗戶也關上,正當往樓下望去,看見風雨中站著一個頭戴冪籬的女子,像是在等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