愫衣不得不承認,在看破人心這方麵,采芹真是別有天分。而自己總是太執著於事,往往便忽略了人心。
“還是你說得對。”
用過早飯後,采芹便去采桑了,愫衣又帶上冪籬和魚袋向靈犀樓走去。
今天街道上比往日多了許多馬糞,從馬糞數量上看,估摸騎兵有三百人左右,全是突厥兵,漢兵則都是步兵。
突厥以騎兵為主,往往三五百人便能衝殺漢軍幾千人,戰場上總是吃虧。
愫衣一路走一路看,為求活下來她習慣了處處小心,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就變成了人們口中說的“聰明”。
忽然一支步兵推著車從身後噠噠噠噠地跑來,“快,分頭轉運!”
愫衣回頭一看,是轉運軍糧。一輛輛運糧車咕嚕嚕地占滿了半條大街,行人紛紛避讓。
往城門方向望去,但見城門下堆滿了一垛垛糧食,看樣子是從糧倉運出來的,正要轉送到前線去。晉陽淪陷之前,就已經聽說唐軍大敗,上萬人被斬首,汾河下遊血流成河。
唐軍也是漢軍,每每思及此事,愫衣心裏就矛盾。她希望漢軍能趕快結束這場戰爭,將突厥趕回雁門關外,卻又希望唐軍失敗,把李家從皇位上拉下來。
她無法做到像采芹那樣,仇歸仇,愛歸愛。在雪情被殺害之前,采芹就已經喜歡上了李二公子,從此再無改變。
來到靈犀樓下,愫衣心口一緊,像是被什麼給按住一樣,呼吸變得困難,小時候四人的哭叫聲突然又在耳邊響起來,“不要打我……不要打了……我要死了,求求你不要打了……”
“哭出來聽見沒有!給我哭大聲點!明早的《孟薑女哭長城》給我使勁哭出來,哭不出來再打死了!哭得越凶,客人的打賞才會越多!”
“我哭不出來……”
“你這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就你硬氣!扒下……”
愫衣心跳加速,那疼又一下下落在身上,讓她不敢再往門裏走。
“客官裏邊請。”
愫衣看見小二熱情地招待過來,幸好有冪籬遮擋著,猶豫了一下,終於邁過了那道門檻。
熟悉的景象一下子全部湧入眼簾,左手邊是上二樓茶館的樓梯。小時候最喜歡上樓梯了,好幾次都把樓梯給踩得震天響。那時候小二們一聽到響聲就著急地跑過來訓話,“說你們幾個多少次了!這樓都要被你們給踩塌了!沒爹媽養的,就是沒管教!”
“你們幾個下樓給我輕點!看菜!就是抖落的湯湯菜菜也不給你們舔的。”
“今天廚房給你們留了一大碗豬皮,再不去可要給狗啦。”
“你們幾個兔崽子,過來,幫忙遞個菜,今天員外辦壽宴,晚上記得來廚房後門,曉得了?”
……
聞著四周飄散的肉菜香味,愫衣很輕易就辨別出紅燒肘子、大燴菜、糖醋鯉魚的香味。小時候偶爾能在膳夫廚子那裏吃到一絲半片,還記得霽月從一碗看不出什麼東西的烏糟糟的湯水的挑出一小塊鯉魚肉,開心得跳了起來,大叫這就是糖醋鯉魚肉。
想到這裏,愫衣故意用力踩踏了一下樓梯板,木板還是跟當年一樣發出好聽的聲音,隻是聲音蒼老了些。咚、咚、咚,卻再沒有小二來揪她耳朵了。
上了二樓,愫衣攏起思緒,往周圍望去,靠窗的茶座上已經坐滿了客人,其他位子稀稀疏疏的隻有幾個人,卻沒有一個是他。
李溯曆,一個昨晚才知道的名字。
愫衣緊了緊袖子裏的銀魚袋,找了個位子坐下來,有些莫名的緊張。身側靠窗的幾個位子上,幾個客人正說著新鮮事。
“……昨晚死了,真是可惜,老姚的老相好。”
“老姚要傷心透了,當時跟劉三郎搶過來著,扔了不少錢。”
“紅顏薄命。”
等了一會,小二上來倒茶,愫衣見這小二已經不是當年的小二了,於是客氣地道了聲謝謝。
“客官要點些什麼?”
“把茶水給我就行了,我等人。”
“好哩,有需要盡管吩咐。”
“謝謝。”
小二一走開,眼簾外便是當年說書的戲台,目之所觸,無法不傷。盡管說書很苦,經常被張傑鞭打,但至少那時候雪情、霽月、采芹,和自己四個人是齊整齊整的,最難過最開心的都在這表演台上了。
雪情就是在那個時候,把背下來的說書內容一個個寫出來,又一個字一個字地教她們認。在此之前,隻有邢老頭手裏有幾本說書彈詞,已經翻到差點斷線了,紙片一碰就脫,邢老頭哪裏舍得給她們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