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關係非常好,幾乎情同手足。因為葛洛毅家住得離學校和醫院都不遠,假期裏為了打工和看書方便,我和季泰雅甚至輪流住在他家裏。已經在實習的馬南嘉也常來和我們一起吃飯、聊天、打牌。然而俗話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自從馬南嘉先畢業分配到廣慈醫院胸外科以後,我們相聚的時間就少了。後來我們3個也各奔東西。葛洛毅也分進廣慈醫院。他本來功課很好,足夠進外科這樣光鮮體麵的好科室。但是他自己選擇了麻醉科。也許他覺得隻需要動手做不需要和別人交談的工作才符合他的個性。季泰雅開始在區衛生局工作,聽說後來托了人借調進廣慈醫院醫務科,但是一般情況下,即使是很好的朋友也不宜打聽別人托後門的事情,所以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隻有他自己清楚。
我自己這些年也經曆了不少事情。雖然同在一個城市,騎上半小時自行車就可以到從我家到廣慈醫院,我們卻各忙各的,漸漸生疏起來。聽說葛洛毅畢業後沒多久就和同屆的肖白安結婚。她讀的是高級護理本科,在護士中屬於少數,人也很強幹,所以提拔得很快。我們還在讀書時他們就開始交往了。結婚也是瓜熟蒂落的事。我讀研究生的時候馬南嘉也結婚了。因為忙於實驗沒來得及參加他的婚禮,隻是隱隱聽說泰雅帶了女朋友一起去吃喜酒,看來不久也會結婚。這麼多年下來,隻剩下我還是孤家寡人。想到他們都是有家有口的人,連找借口相聚都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幾次提起電話開始撥號後又猶豫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怏怏地放下,繼續過自己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生活。
然而命運卻再次響應了我的願望,把我們聚到了一起。隻是背景氣氛未免有些僵硬而奇怪。
我一直在想心事,正因為如此,斜刺裏突然有人撲出來的時候,我毫無防備。
“哈哈哈,朱夜啊!”泰雅揉哈吧狗一般亂揉我的頭發,“架子好大呀!看見我理也不理!這下給我逮住了!”
“放開我!混蛋!”我低低地吼道,用力掰開纏住我的精瘦而有力的胳膊,“你才架子大呢!醫務科副主任!”
泰雅笑著說:“喲!把我的背景調查得那麼清楚啊?到底是‘裏麵’來的。來來來,要不要我交待昨天晚上和哪個美眉在一起?”
“唉!你還是老樣子,一點也沒有變。”我捋著頭發說,“嘴巴這麼損,手腳這麼賤!”近處仔細打量,雖然臉上還是一樣調皮甜潤的笑容,歲月還是在他眼中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跡。“怎麼回事,”我說,“你這回怎麼這麼倒黴?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到會在這裏碰上你。”
“那隻能說明你是個沒有想象力的人羅!”
“見鬼!我本來就是沒有想象力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拍打著被他拉過的衣服,“誰能想到你會偷襲我?”
他笑著說:“誰要偷襲你?人家是想請你移步到寒舍小坐,隻怕你尊駕不屑一顧。”
“怎麼?想賄賂我嗎?”
“哈哈,對了。就是要賄賂你。來吧來吧,老馬和洛毅他們都在,讓我們看看中央關於廉政建設的號召有沒有貫徹到每一個相關部門。”
“我說過我會跟你走嗎?”
“嘿嘿,假正經。看你的腳在往哪個方向?”
他拉著我穿過醫院的後勤樓,從另一個邊門出去,走進一條弄堂,前麵沿街的地方花哩胡哨的商店招牌後露出了幾幢灰色的6層工房。我捅捅他說:“喲!住得真不錯啊!市中心黃金地段!”
“哪裏呀,”他笑著說,“單位的宿舍麼,很普通的。而且,鄰居都是同事,有時侯不太方便。”
“房間大不大?是集體宿舍嗎?”
“是一居室半的房子。原來同住的那個放射科的人結婚搬走了。”
“那不是很舒服?”我一邊走一邊說,“上班又近,買東西也方便。嗬嗬,很好的愛巢麼。你愛人也應該挺滿意吧?”
他撇了一下嘴角:“喂喂,不要瞎說八說好不好?哪裏聽來的小道消息?”
“怎麼?有什麼不好意思說的?好幾年前就聽說你快結婚了。難道...?”我有點尷尬,不知道是不是勾起了什麼讓他不快的回憶。
“沒什麼。”他很輕快地跳上樓梯的最初幾級台階,“嗬嗬嗬。你呢?衝進圍城了嗎?”
“我也沒有。”
“哈哈,那也不錯啊!一個人過也沒什麼不好。省心又省力。不是嗎?喏,到了,就是這一間。”
很難說清再次看到故交的那種複雜心情。褪色的卡其布窗簾遮住了屋外的陽光。淡藍的煙霧彌漫在略顯昏暗的屋子裏,給本來其顏色就難以形容的家具罩上了一層霧靄,卻沒有遮過櫥門上手指劃過的痕跡。老式的鋼窗窗框上積了鐵鏽,關不嚴實,絲絲冷風吹過,煙灰缸裏已經沒有生命更已燃盡風華化為畿粉的煙草的屍體四處飄散。我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寒顫:“馬...馬南嘉?”
他從自己的臂彎裏抬起頭來。大約48小時以前,他還是風華正茂意氣風發的青年醫生,即將成長為社會的中流砥柱,承擔起別人生命的責任。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這個時節,應該是剛從手術台上下來,匆匆吃過一點午飯,然後回到病房去照料手術完畢的病人的時候。也許他會有些疲憊,但他應該不會胡子拉碴、臉色鐵青、一支接一支地吸著煙,什麼也不做,什麼也沒法做。
馬南嘉從劉海下麵盯著我看了幾秒鍾。我尷尬地笑道:“喂,不要告訴我你忘記我叫什麼名字了。”
在他的一邊,葛洛毅裹著手術室人員外出時穿的棉大衣蜷縮在硬梆梆的沙發裏,擺弄一個拆開的電視機遙控器,棉衣下擺露出手術室穿著的清潔服。也許他今天仍然象平時一樣更換了衣服企圖正常工作。但是很快就發現那是不可能的。於是淪落到陪人抽煙悶坐的境地。這時他先欠起身,眯著眼睛說:“啊,朱夜啊,怎麼會呢?我們當然記得。你吃過午飯了嗎?要來點什麼嗎?”
我說:“不了。我吃過了。你們呢?”
洛毅抱歉地站起來整理桌子上散亂的豆奶和裝了饅頭的塑料袋:“恩,吃了一點,沒有整理。”
“嗬嗬嗬,是早飯吧?”我幹笑幾聲,希望能活躍一下壓抑鬱悶的氣氛。然而沒有人接我的茬。
“瞧你們!我貢獻出我家,你們就破壞。”泰雅拿出一個馬夾袋,幫著洛毅唏哩嘩啦地收拾,“洛毅,你就別瞎折騰那個遙控器了,折騰也沒有用。不是遙控器出問題。朱夜啊,還是你過的舒坦。沒人因為你把上門來的客戶弄死了而找你麻煩--反正他們多數本來就是死的。”
“嗨!別提了。”我擺了擺手,“你們在單位裏混了那麼些年頭總有點成就感了吧?我到現在還是最底層的底層階級,供人車前馬後地差遣。”
聽我說到這裏,一直沒有吭聲的馬南嘉淡然一笑:“至少上麵有人撐著,不用全部都自己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