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忘紅塵(1 / 3)

“此地陰寒濕冷,殿下不該來的。”

終究還是張湯先說話了,他一動不動,依舊坐在那裏。

簡單的木簪將發豎起,不至於太過散亂,整個人的麵容依舊帶著一種刻薄的森然和嚴肅。

陳阿嬌坐到他對麵,汲黯在外麵,她沉默,想說劉徹不殺他,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那喉嚨不知道被什麼噎住了,即便是朱唇微啟,也是無聲。

滿室的陰冷潮濕。

她沒有話,張湯卻有許多要說的,他胸腔之中已經是一派雪後晴空的坦蕩。

“罪臣還是稱殿下為夫人吧。”

他不習慣,從她成為皇後之後,就克製著這種不習慣。張湯並非是會為習慣束縛乃至於困囿的人,所以他想要與自己的習慣對抗,隻是他如今才發現,沒有用。

改變習慣,無法改變內心。

張湯雙膝上橫躺著的帶鞘寶劍,從陳阿嬌的這個角度,是看不見的,張湯亦不會讓他看見。

“張湯與夫人,也算是相識有近二十年,往昔無甚交往,近年有仇怨。夫人當年蒙巫蠱之禍,受陷於衛子夫,便是張湯一手炮製……”

他的眼底,妖邪褪去,隻剩下那佛性的淡然,就像是這世間,繁華散去,一地冷清。

張湯說的都是往事,人死之前,會有走馬燈,走馬觀花……回想自己這一生,滴滴點點,從升鬥小吏,到權傾朝野,進可觀風雲變幻,退可算雨息風停……

他陰險,他機關算盡;他矛盾,他追名逐利;他狠毒,他不擇手段……

在大多數人的眼裏,他張湯,大約也像是當日寧成一家斬首於刑台之時,別人口中所說的“當死酷吏”。

陳阿嬌不想聽他說往事,可是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這裏,本來想要告訴他,一切都好,必然不會有事,然而到了這裏,她發現自己不該來,卻又不敢走。

她來對了,也來錯了。

張湯微微彎唇,那笑弧淺淺的幾分,血腥氣湧上來,他知道自己這一輩子已經走到盡頭了,也不奢求太多。

“張湯曾問夫人,當真以為張湯是那追名逐利的陰險小人嗎——可是這個答案,早就在張湯自己的心中了。”

他就是那樣的人,也無怪乎別人這樣認為。

陳阿嬌終於能夠說話了,然而出口隻一句:“何苦想這麼多,你不會有事的。”

“夫人知道嗎,人總是有活膩了的時候的。”

也許更準確地說,是活累的時候。

“我算計了大半輩子,在朝為官,兩度身陷囹圄,一而再,這一個‘再’字,卻已經回不去了。之子於歸……”

他似乎是還想要說些什麼,然而出口已然無言。

陳阿嬌心裏堵得厲害,隻能轉移話題,“那一日,眼見得張湯大人也做些怡情養性的事情,侍弄花草,盆栽,也養養碗蓮……如此不也很好麼?修身養性——張湯你,本不該染上這麼多的殺戮的。”

“此言差矣。”張湯搖頭,他的手指指腹從那冰冷的劍鞘上滑過去,劍鞘上的鱗紋像是刻入了他的指紋,清晰而深刻。

“夫人真正開始與張湯接觸的時候,張湯就已經染上了殺戮。修身養性,從來與張湯無關。用這一雙沾染無數鮮血的手,去侍弄花草,怕是連花草也會枯萎的。”

陳阿嬌從來不知道張湯內心之中是如此看待他自己,“你心中的正邪,從來不是別人的看法可以左右的。”

“我張湯,是正是邪,自己清楚。”言語之間有幾分冷淡,然而張湯卻笑了。

生生死死,他累了。

“從下麵一點點地爬上來,我已經尊榮富貴,位極人臣過,所留的遺憾不多。”

也僅僅是不多而已。

這話又回環的餘地,因為張湯的確是有遺憾的。

可是陳阿嬌已經懂了他的意思了。

張湯忽然覺出自己說錯話了,他看向陳阿嬌,笑道:“夫人讓人為我送酒吧,忽然想喝一點。”

“好。”

她回過頭,轉身去了,而張湯卻將自己膝上放著的長劍,放到了漆案下麵,漆案上,還有筆墨紙硯,這是他這位列三公的重臣下詔獄的時候應有的待遇。

佩劍,乃是因公卿不受辱,刑不上大夫;筆墨紙硯同理。

隻是這些有什麼用呢?

他隱藏好所有的情緒,靜候著陳阿嬌的歸來。

外麵汲黯站在那裏,不遠處是減宣,減宣不敢離開,因為在他的印象之中,陳阿嬌的可怕似乎還要勝於張湯。張湯已經被自己放進了牢獄之中,可是他永遠沒有辦法將陳阿嬌也丟進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