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酷如張湯,隻是說:“陛下,該舍便舍。”
劉徹想了很久,張湯也站了很久。
下不了決心的劉徹,下不了決心的帝王。
張湯終於勸道:“陛下不忍心,不如交給張湯辦吧。”
此時的張湯跟本不知道,有一天,他也會因為不舍不忍而犯下大錯。
他親手設計了巫蠱之禍,看著劉徹忍痛下令,將陳阿嬌打入長門宮,張湯沒有分毫的罪惡感,甚至沒有人知道,那些是自己主意。隻是形勢所迫,皇後這個位置,對整個朝局也是有影響的。
這個時候,陳阿嬌也不過隻是一個不相幹的路人而已。
由自己一手炮製,又由自己一手處理,他像是精明的商人——這一手之後,他就成為了廷尉。
隻是沒有想到的是,陳阿嬌會讓人找自己。
不得不說,那一刻,他心裏全無憐憫的意思,完全隻想殺戮。
隻是,偏偏那來的侍女叫做旦白,說出來的話,似乎又是很久以前的那個陳阿嬌說的了。
不管他是不是想要殺陳阿嬌,都是要跟著這旦白走一遭的,隻是長門宮之行,終究未如自己所願。他從來不想放過陳阿嬌一命,也不想救她,隻是他答應了——因為又一條毒計冒了出來。
張湯在私下對郭舍人說的時候,分明瞧見了郭舍人眼底的不讚同,然而最終郭舍人還是同意了自己的計劃。
這的的確確是一條毒計,他表麵上答應了陳阿嬌,實則卻是順手置她於死地。
隻要她假死,躺進棺材之後,她的生死,就全部握在了自己的手上。張湯想著陳阿嬌應該是知道不妥的,但她最終還是同意了。
她曾扒著棺材邊問他機關在哪裏,他並非沒有看到她眼底深藏的顧慮,但在他一句話之後,陳阿嬌看了他良久。
許久以後,張湯去回憶當初的場景,陳阿嬌臉上其他的表情都沒有了,隻有那眼神——那並非是認命,而是賭博。
那一刻的陳阿嬌,不是館陶公主的女兒,也不是陳皇後,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賭徒。
陳阿嬌並不完全相信自己,也不能認命,但她甘願賭那麼一把吧?
也許她自己都沒有想過自己當時是在賭,隻是不管她當初的目的是什麼,她還是賭贏了。
張湯終究不如自己所想象地那麼毒。
他抱著她從墓道裏麵出來,然後看她虛弱的時候還嬉笑怒罵,便在心中安慰自己——隻要陳阿嬌不出長安,她的性命還是在自己的手上的。
隻是……
陳阿嬌是想出長安的。
他放縱了自己,善良了那麼一次。
他希望陳阿嬌離開長安,其實說出來的句句都是假話,他張湯最愛的是自己的官位,自己的權勢,區區一個女人,怎麼能夠影響自己的決定?
張湯真的,隻是想放縱自己那麼一回。
善良這種東西,在他五歲的時候設堂審鼠的時候就已經不見了。
不管真的陳阿嬌是不是活著,名義上她已經死了,那麼張湯的目的就已經達到了,沒有了外戚的陳阿嬌,再也無法成為那些人的幌子,即便是有一天有人找到了她,她也不再頂著翁主的名頭了。
他歹毒,善良隻是那麼一瞬間的。
缺少生活常識的陳阿嬌,將自己身上的東西當掉了,他找到她的時候,卻隻看到她失魂落魄。在得知她有孕不能離開的時候,張湯竟然覺得荒誕,原來老天天生是要自己做個惡人的,他這放縱一次的善良也不被允許。
那麼,他就這樣繼續歹毒下去好了。
他繼續結交自己的朋黨,私下裏也有自己很好的朋友,隻是沒有別人知道,在朝堂上跟汲黯死磕到底,朝堂下麵繼續尋找朝中官員們的罪證。與自己不和的人若是犯事,不必避嫌,有一丁點兒的證據,也能夠將事情擴大,最後屈打成招。與自己關係好的人,除非是掩不住的大罪,張湯都不會往上麵遞奏簡。
他終究隻是個善於玩弄權勢的人。
匈奴和親,淮南王郡主劉陵又心懷鬼胎地來了,其實他對這個女人並沒有多大的好感,也談不上有多厭惡。一定程度上來說,劉陵其實是個很優秀的人,心思細密狠辣,種種歹毒的手段與自己有許多相似的地方。
然而張湯不理解她忽然之間說出的自己“變心”了這句話,張湯從不覺得自己有心,自然變心之說,也就無從談起。
劉徹都說自己的姐姐劉陵乃是個難纏的女人。張湯算是體會到了這句話的含義。
他與淮南王之間的事情,是劉徹逐步設計出來的,將計就計,以後削藩的事情還早,現在是虛與委蛇的時候。
陳阿嬌的事情,也隻是偶爾地傳入他的耳朵,他很忙。
劉陵又來了一次,這一次約他在驛館飲酒,她強牽著張湯的袖子,要他喝了一杯又一杯。
興許是劉陵身上那奇怪的香味蠱惑了他,他竟然喝了一杯又一杯,劉陵說,那是木香的味道。
他終究還是喝多了,竟然沒有分清眼前的人是誰,夢裏麵隻有香味,沁人心脾,又讓人冷徹的木香。
劉陵的笑是藏在端莊下麵的,有一種蠱惑人心的味道,他醉了,早就已經看不清。
酒後容易亂性,他總是錯。
隻是這一次,錯得離譜。
恍惚之間,那一張臉就變了……
張湯做了一個夢,很長又很短的一個夢,夢裏的世界都是紅色的,人說醉後吐真言,他也說了真話。
他喊錯了劉陵的名字。
……
紅燭一夜,酒氣未消,夢醒了,木香的味道也散了。
劉陵就躺在他的身邊,冷笑著看他。
這一個夢,是在詔獄門口,陳阿嬌掌摑他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