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燃燒的大江(1 / 3)

武林七大劍派,唯有華山的掌門人是女子,華山自“南陽”徐淑真接掌華山以來,門戶便為女子所掌持。此後山門下人材雖漸凋落,但卻絕無敗類,因為這些女掌門人都謹奉著徐淑真的遺訓,擇徒極嚴,寧缺毋濫。

華山派最盛時門下弟子曾多達七百餘人,但傳至飲雨大師時,弟子隻有七個了,飲雨大師擇徒之嚴,自此天下皆知。

枯梅大師就是飲雨大師的衣缽弟子,江湖傳言,枯梅大師少女時為了要投入華山門下,曾在華山之顛冒著凜別雪長跪了四天四夜,等到飲雨大師答應那時,她全身都已被埋在雪中,幾乎返魂無術。

那時她才十三歲。

七年後,飲雨大師遠赴南海,枯梅留守華山,“太陰四劍”為了報昔年一掌之仇,大舉來犯,揚言要火焚玄玉觀,盡殲華山派。枯梅大師身受輕重傷三十九處,還是浴血苦戰不懈,到最後太陰四劍競沒有一人能活著下山。

自此一役後,武林中人都將枯梅大師稱為“鐵仙姑”。

又五年後,青海“冷麵羅刹”送來戰書,要和飲雨大師決戰於泰山之巔,飲雨若敗了,華山派使得投為羅刹幫的屆下。

這一役事關華山派成敗存亡,但飲雨大師卻偏偏在此時走火入魔,華山既不能避而不戰,枯梅就隻有代師出戰。

她也知道自己絕非“冷麵羅刹”敵手,去時已抱定必死之心,要和冷麵羅刹同歸於盡。

冷麵羅刹自然也根本沒有將她放在眼裏,就讓她“出題目,劃道兒”,枯梅大師竟以大火燃起一鍋沸油,從容將手探入油中,帶著笑說:“隻要冷麵羅刹也敢這麼做,華山就認敗服輸。”冷麵羅刹立即變色,跺腳而去,從此足跡再未踏入中原一步,但枯梅大師的一隻左手,也已被沸油燒成焦骨。

這也就是“枯梅”兩字的由來。

自此一役後,“鐵仙姑”枯梅師太更是名動江湖,是以二十九時便已接掌華山門戶,至今已有三十年。

三十年來,華山弟子從未見過她麵上露出笑容。

枯梅大師就是這麼樣一個人,若說她這樣的人也會蓄發還俗,江湖中隻怕再也不會有一個人相信。

但楚留香卻非相信不可,因為這確是事實……

黃昏。

夕陽映著滾滾江水,江水東去,江灣處泊著五六艘江船,船上居然也有嫋嫋炊煙升起,仿佛是個小小的江上村落。

江船中有一艘顯得分外突出,這不但因為船是嶄新的,而且因為船上的人太引人注意。

窗上懸著竹簾,竹簾半卷,夕陽照入船艙,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端坐在船艙正中紫檀木椅。

她右手扶著根龍拐杖,左手藏在衣袖裏,一張幹枯瘦削的臉上,滿是傷疤,耳朵缺了半個,眼睛也少了一隻,剩下的一隻眼睛半開半合,開合之間,精光暴射,無論誰也不敢逼視。

她臉上絕無絲毫表情,就端端正正的坐著,全身上下紋風不動,像是桓古以來就已坐在那裏的一尊石像。

她身子很瘦小,但卻有種說不出來的威嚴,無論誰人隻要瞧上她一眼,連說話的聲音都會壓低些。

這位老婦人已是十分引人注意的人,何況她身旁帶有兩個極美麗的少女,一個斯斯文文,秀秀氣氣,始終低垂著頭,仿佛羞見生人,另一個卻是英氣勃勃,別人瞧她一眼,她至少瞪別人兩眼。

嶄新的江船、奇醜的老太婆、絕美的少女……這些無論在哪裏都會顯得很特出,楚留香遠遠就已瞧見了。

他還想再走近些,胡鐵花卻拉住了他,道:“你見過枯梅大師麼?”

楚留香道:“四年前見過一次,那次我是陪蓉兒她們去遊華山時遠遠瞧過她一跟。”

胡鐵花道:“你還記不記得她的模樣?”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你自己也說過,無論誰隻要瞧過她一眼,就永遠忘不了的。”

胡鐵花道:“那麼你再看看,坐在那邊船裏的是不是她?”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我簡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胡鐵花知道:“你鼻子有毛病,眼睛難道也有毛病了嗎?這倒是好消息。”

楚留香的鼻子不通氣,胡鐵花一直覺得很好玩,因為他覺得自己身上至少總還有一樣比楚留香強的地方。

楚留香沉吟著,道:“我想她未必是真的還了俗,隻不過是在避人耳目而已。”

胡鐵花道:“為什麼要避人耳目?”

楚留香道:“枯梅大師居然會下華山,自然是為件大事。”

胡鐵花道:“這見鬼的地方,會有什麼大事發生,何況枯梅大師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這一輩子怕過誰?她可不像你,總是喜歡易容改扮,好像見不得人似的。”

楚留香也說不出話不了,他望著那滿麵英氣的少女,忽然笑道:“想不到高亞男倒還是老樣子,非但沒有老,反而顯得更年輕了,看來沒有心事的人總是老得慢些。”

胡鐵花板起了臉,冷冷地道:“在我看來,她簡直已像個老太婆了,你的眼睛隻伯真有了毛病。”

楚留香笑道:“但我的鼻子卻像是好了,否則不會嗅到一陣陣酸溜溜的味道。”

就在這時,突見一艘快艇急駛而來。

艇上隻有四個人,兩人操槳,兩人迎風站在船頭,操槳的雖隻有兩人,但運槳如飛,狹長的快艇就像是一根箭,眨眼間使已自暮色中駛入江灣,船頭黑衣大漢身子微微一揖,就竄上了枯梅大師的江船。

楚留香的鼻子雖然不靈,但老天卻並沒虧待他,另外給了他很好的補償,讓他的眼睛和耳朵分外靈敏。

他雖然站得很遠,卻已看出這大漢臉上帶著層水鏽,顯然是終年在水上生活的朋友,站在起伏不定的快艇上,居然穩如平地,此刻——展動身形,更顯出他非但水麵上功夫不弱,輕功也有根基。

楚留香見到他一躍上了江船,就沉聲問道:“老太太可是接到帖子而來的麼?我們奉命前來迎……”

他一麵說話,一麵大步走入船艙,說到這裏,“接”字還未說出來,枯梅大師的拐杖一點,他的人就淩空飛起,像個斷線的風箏般的飛出了十幾文,“撲通”一聲落入江水裏。

快艇上三個人立刻變了顏色,操槳的霍然掄起了長槳,船頭上另一個黑衣大漢厲聲道:“我兄弟來接你們,難道還接錯了嗎?”

話未說完,突見眼前寒光一閃,耳朵一涼,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頓時就變得麵無人色。

劍光一閃間,他耳朵已不見了。

但眼前卻沒有人,隻有船艙中一位青衣少女腰畔的短劍仿佛剛入鞘,嘴角仿佛還帶著冷笑。

枯梅大師還是靜靜的坐在那裏,她身旁的紫衣少女正在為她低誦著一卷黃經,根本連頭都未曾抬起。

船艙中香煙繚繞,靜如佛堂,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那快艇已被嚇走了,去時比來時還要快得多。

胡鐵花搖著頭,喃喃道:“這麼大年紀的人了,想不到火氣還是這麼大。”

楚留香微笑道:“這就叫薑桂之性,老而彌辣。”

胡鐵花道:“但枯梅大師船泊在這裏,顯然是和那些黑衣人約好了的。”

楚留香道:“嗯。”

胡鐵花道:“那麼人家既然如約來接她,她為何卻將人家趕走?”

楚留香笑了笑,道:“這隻因那些人對她禮貌並不周到,枯梅大師雖然修為功深,但卻最不能忍受別人對她無禮。”

胡鐵花搖著頭笑道:“枯梅大師的脾氣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那些人卻偏要來自討苦吃,如此不識相的人例也少見得很。”

楚留香道:“這隻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她就是枯梅大師。”

胡鐵花皺眉道:“那些人若連她是誰都不知道,又怎會約好她在這裏見麵呢?”

楚留香笑了,道:“我既不是神仙,又不是別人肚裏的蛔蟲,你問我,我去問誰?”

胡鐵花撇了撇嘴,冷笑道:“人家不是楚香帥一向‘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嗎?原來你也有不知道的事。”

楚留香隻當沒聽到他的話,悠然道:“幾年不見,想不到高亞男不但人更漂亮了,誰能娶到這樣的女孩子做太太,可真是福氣。”

胡鐵花板起臉道:“你既然這麼喜歡她,我就讓給你好了。”楚留香失笑道:“她難道是你的嗎?原來你……”

他並沒有說完這句話,因為他已發現方才那快艇去而複返,此刻又箭一般急駛而來。

船頭上站著身長玉立的輕衫少年,快艇迎風破浪,他卻像釘子般在船頭,動也不動。

胡鐵花道:“原來他們去找救兵去了,看來這人的下盤功夫倒不弱。”

快艇駛到近前,速度漸緩。

隻見這輕衫少年袍袖飄飄,不但神情很瀟灑,人世長得很英俊,臉上更永遠都帶著笑容,遠遠抱拳道:“不知這裏可是藍太夫人的座船麼?”

他語聲不高,卻很清朗,連楚留香都聽得很清楚。

枯梅大師雖仍端坐不動,卻向青衣窄袖的高亞男微一示意,高亞男這才慢吞吞的走到船頭,上上下下打量了這少年幾眼,冷冷道:“你是誰?來於什麼?”

少年賠著笑道:“弟子丁楓,特來迎駕,方才屬下禮數不周,多有得罪,但求藍太夫人及兩位姑娘恕罪。”

他不但話說得婉轉客氣,笑容更可親。

高亞男的臉色不覺也和緩了些,這少年丁楓又賠著笑說了幾句話,高亞男也回答了幾句。

這幾句話說得都很輕,連楚留香也聽不到了,隻見丁楓已上了大船,恭恭敬敬向枯梅大師行過禮,問過安。

枯梅大師也點了點頭,江船立刻啟澱,竟在夜色中揚帆而去。

胡鐵花用指尖敲著鼻子,喃喃道:“枯梅大師怎會變成藍太夫人了?這倒是怪事。”

楚留香沉吟著,道:“看情形這些黑衣人約的本是藍太夫人,但枯梅大師卻不知為了什麼緣故,竟冒藍太夫人之名而來赴約。”

胡鐵花道:“枯梅大師為什麼要冒別人的名?她自己的名難道還不夠大?”

楚留香道:“也許就因為她名聲太大了,所以才要冒別人的名1但以枯梅大師的脾氣,竟不惜冒名赴約,這件事想必非同小可。”

胡鐵花皺眉道:“我實在想不通這會是什麼樣的大事?”

楚留香目光閃動,忽然笑了笑,道:“也許她是為了替高亞男招親來的,這位丁鮑子少年英俊,功不弱,倒也配得過我們這位清風女劍客了。”

胡鐵花板起了臉,冷冷道:“滑稽,你這人真他媽的滑稽得要命。”

在水上生活的人,也有他們生活的方式,晚上是他們休息、喝酒、聊天、補網的時候,隻要日子還能過得去,沒有人願意在晚上行船的,所以天一黑之後,要想雇船就很不容易。

但楚留香總有他的法子。

楚留香雇船的時候,胡鐵花以最快的速度去買了一大壺酒。

胡鐵花這個人可以沒錢、沒有房子、沒有女人,甚至連沒有衣服穿都無妨,但卻絕不能沒有朋友沒有酒。

夜靜得很,也暗得很。

江上夜色淒迷。也不知是煙?還是霧?

遠遠望去,枯梅大師的那艘船已隻剩下一點燈光,半片帆影,但行駛輕還是很快,楚留香他們的輕舟幾乎已使盡全速,才總算勉強跟住它。

胡鐵花高踞在船頭上,眼睛瞬也不解的瞪著前麵那艘船,一大口一大口的喝著酒,居然已有很久沒有說話了。

楚留香已注意他很久了,忽然喃喃自語道:“奇怪,這人平時話最多,今天怎麼連一句話都沒有了?莫非是有什麼心事?”

胡鐵花想裝作沒聽見,憋很久,還是憋不住了,大聲道:“我開心得很,誰說我有心事?”

楚留香道:“沒有心事,為什麼不說話?”

胡鐵花道:“我的嘴正忙著喝酒,哪有空說話?”

他又喝了口酒,喃喃道:“奇怪奇怪,你這人平時看到酒就連命也不要了,今天卻連一口酒都沒喝,莫非有了什麼毛病?”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的嘴正忙著在說話,哪有空喝酒?”

胡鐵花忽然放下酒壺,轉過頭,瞪著楚留香道:“你究竟想說什麼?說吧!”

楚留香道:“有一天,你弄了兩壇好酒,就去找‘快網’張三,因為他烤的魚又香又嫩,用來下酒是再好也沒有的了,是不是7”

胡鐵花道:“是。”

楚留香道:“你和他正坐在船頭烤魚吃酒,忽然有條船很快的從你們旁邊過去,船上有三個人,其中有個人你覺得很麵熟,是不是?”

胡鐵花道:“是。”

楚留香道:“你覺得麵熟的人,原來就是高亞男,你已有很久沒有貝到她了,就想跟她打個招呼,她就像沒瞧見,你想上她的船去問個明白,又不敢,因為枯梅大師在那條船上,雖然天不怕,地不怕,但枯梅大師卻是你萬萬不敢惹的,是不是?”

胡鐵花這次連“是”字都懶得說了,直著脖子往嘴裏灌酒。

楚留香道:“枯梅大師遁跡已有二十八餘年未履紅塵,這一次竟下山來了,而且居然改作俗家打扮,所以你才大吃一驚,才急著去找我……是不是?”

楚留香道:“是。”

胡鐵花道:“既然是我告訴你的,你為何又要來問我?你活見了鬼,是不是?”

楚留香笑了,道:“我將這些話再說一次,隻不過是想提醒你幾件事。”

胡鐵花道:“什麼事?”

楚留香道:“高亞男嫁給你的時候,你死也不肯娶她,現在她不理你,本也是天經地義的事,隻不過……”

胡鐵花搶著道:“隻不過男人都是賤骨頭,胡鐵花更是個特大號的賤骨頭,總覺得隻有得不到的女人才是好的……是不是?”

楚留香笑道:“一點也不錯。”

胡鐵花板著臉道:“這些話我已不知聽你說過多少次了,用不著你再來提醒我。”

楚留香道:“我要提醒你的倒不是這件事。”

胡鐵花道:“是哪件事?”

楚留香道:“你雖然是個賤骨頭,但高亞男還是喜歡你的,她故意不理,隻不過因為她自己現在正要去做一件極危險的事,她不希望你知道。”

胡鐵花道:“為什麼?”

楚留香道:“因為你雖不了解她,她卻很了解你,你若知道她有危險,自然一定會挺身而出的,所以她寧可讓你生她的氣,也不肯讓你去為她冒險。”

胡鐵花怔住了,吃吃道:“如此說來,她這麼做難道全是為了我?”

楚留香道:“當然這是為了你,但你呢?你為她做了什麼?”

他冷笑著接道:“你隻會生她的氣,隻會在這裏喝你的悶酒,隻希望快點喝醉,醉得人事不知,無論她有什麼事,你都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