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卿隨蘇蘭橈進入義莊時,秋雲的屍體就平躺在簡陋的木板床上。因為天寒水冷,屍體沒有腐壞。可被冰冷的湖水足足浸泡了半月之久,原本瘦小的身軀已經脹大了兩圈。
她梳著最喜歡的雙丫髻,穿著楚二前年送給她的青色夾襖。夾襖的顏色微微泛白,不知是因為被湖水浸泡久了,還是穿得太久褪了色。
她的袖口上還打了補丁。楚卿記著,她曾在楚二的記憶裏見過這枚補丁的來由。
去年冬天,西院克扣楚二母女的炭火。秋雲去找西院的管事嬤嬤討說法,被西院的下人打了一頓,拉扯間就撕壞了衣裳。
袖口的補丁是楚二親手縫的。小丫鬟被打得渾身青紫,卻還是笑著對楚二說:“小姐的手藝真好,打補丁像繡花一樣好看。”
她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像是不懂世間愁苦,眼睛幹淨透徹得可以映出人影。
可眼下躺在義莊裏的人,再也不會笑了。
義莊的看門老頭認得蘇蘭橈,但不識得楚卿。蘇蘭橈膽子小,不敢進門。進來查驗的人隻有楚卿自己。看守老頭見來人是個陌生姑娘,便好意提醒:“姑娘,死人不好看,當心受了驚嚇。”
楚卿淡淡道謝:“勞您費心了。”
她徑直走到屍體旁,先檢查了秋雲的口鼻。溺亡的人口鼻中會有殘存的溢液,但楚卿在秋雲的口鼻中沒有找到類似的特征。她又開始仔細檢查秋雲的身上是否還有其他傷口。
看門老頭在義莊守了幾十年,見過各式各樣死法離奇的屍體,更見過不少被死人嚇得連自己親人都不敢認的人。可眼前這位姑娘麵色從容,舉止有度,不僅絲毫不懼怕,反倒從容不迫地查探起死者的死因。
他不免驚訝,上前道:“姑娘若要查她的死因,為何不送到官府去查,親自動手,豈非髒了您的手?”
“髒”字有些刺耳。楚卿停下動作,回眸睨他一眼:“勞您出去避嫌,在下需要為這位姑娘解衣。”
看門老頭自以為好意,卻在楚卿那碰了壁。他心裏不爽快,臨被楚卿趕出來還不滿地嘀咕:“一個死人,身子都泡爛了,還怕旁人看嗎?給我看我都不稀罕。”
楚卿的耳力極佳,自然聽到了老頭的話。她麵不改色,淡淡回身道:“衙門的仵作一直缺屍體練手,您若不在乎身後如何,不妨百年之後將屍體捐去縣衙充公,也算為後世積德。”
楚卿的語氣四平八穩,甚至麵上還帶著平和的笑。可看門老頭卻冷不防打了個哆嗦,總覺得楚卿看他那眼神,是真能守著他等他到死那天,把他的屍體送去充公。
他心裏嚇得一顫,麵子上忍要裝作不屑,啐了一口“黃毛丫頭”,因著出去的時候關門太狠,可憐那老舊的門閂被生生砸得鬆動幾分。
蘇蘭橈一直在門外等楚卿,見狀便問:“什麼情況?”
“那位姑娘在檢查屍體的死因,讓老頭子我出來避嫌。”老頭和蘇蘭橈是舊相識,語氣明顯帶了訴苦的意思。蘇蘭橈看出老頭許是在楚卿那受了委屈,不由笑道:“阿楚是刀子嘴豆腐心,您別和她計較。”
看門老頭依舊不滿,但蘇蘭橈已經開口,他也不能不給麵子,便抱臂杵在門口,朝門縫裏打量一眼:“也怪老頭子我說話不過腦子,活該被罵。”又問,“裏麵躺著的姑娘,是什麼人啊?”
蘇蘭橈道:“一名苦命的小丫鬟。”
看門老頭朝裏望著,忍不住歎了口氣:“如今這世道,人命比草賤。這些被賣出來的姑娘,一條命抵不過二兩米錢。運氣好些,跟個好主子,還能安安穩穩過完這輩子。可若運氣差些,受了欺負,喪了命,別說是討公道,連個收屍的都沒有。”
北風吹得義莊的舊門吱嘎作響,一下開,一下合,時不時露出楚卿俯身查看屍體的身影。即使隔著一道門,依舊能聞到屍體散發的異味。看門老頭不由感慨:“也不知裏麵這小丫鬟是命苦還是命好,倒是跟了位好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