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三刻的日頭已極盛。
陶蓁推開院門, 連聲歎息:“這天是不要人活了……”
她一邊扇著手中的巾子,一邊拎著一大包香菇進了院子,阿井聞聲忙出來接她, 手中端的是一碗酸梅湯。
“哪裏來的?”她問的同時已將香菇口袋遞給他,接過碗來便湊去嘴邊。
酸梅湯是在井水中澎過的, 入口沁涼, 酸甜爽口,這種時節飲下去, 簡直舒服到升仙。
黃大娘站在簷下道:“是阿井今兒去酒樓送肉, 酒樓的高老板送的一包材料。我先煮好涼著,果然你正好趕上。”
阿井便重複著:“送的。”
陶蓁端著碗“噸噸噸噸噸”飲到底, 到最後一口反而嗆著了,連聲咳嗽不止。阿井便幫她去順背。
她擺擺手,轉首招呼梳子:“莫傻呆站著,先去喝酸梅湯。”
梳子也已汗流浹背, 聞言背著酸菜婁進了廚下, 黃大娘接過婁子, 聞著她一身酸菜味,便道:“先去換了衣裳再喝湯, 蓁姐兒愛幹淨。再說咱這是吃食買賣, 也不能讓旁人瞧見咱髒兮兮臭烘烘。”
梳子忙點頭, 要回屋去換幹淨衣裳,黃大娘又將她前後左右都看了看,驚詫:“肉呢?一大早出去累了一場, 就隻買了香菇和酸菜?”
外頭的陶蓁聽聞,連忙轉頭往外頭看:“喲,還有個人, 竟被我忘了。阿井快出去看,他還活著沒?”
阿井依言出了院門,便瞧見家門口的石階上,方夫子癱在一堆麻包袋中。
有些麻包袋裏麵裝著雞鴨鵝,從袋子上挖的數個洞中伸出腦袋,嘰嘰嘎嘎吵的讓人想歸西。有些麻包袋裏麵裝著生豬肉,血水已從袋裏滲出。
方夫子全身汙濁,上半身衣衫全是汗水,下半身褲腳具是血水,高底靴幫上糊滿了雞糞鴨糞,哪裏還有讀書人的體麵斯文在。
他聽聞腳步聲,緩緩抬起頭來,麵上大汗淋漓,嘴唇幾經囁嚅,眼中流下兩行清淚:“鵝還擰人,是不是?”
阿井:?
方夫子緩緩坐起來,撩開自己的衣袍。但見袍下的長褲上有數個破洞,隱約可見腿上皮膚一團團青紫。
“為什麼鵝還擰人?它的扁嘴揪著我的大腿麵兒,一擰一個準,一擰一個準……你們教它們的嗎?”
正在此時,院裏又傳來陶蓁的聲音:“阿井進來快燒火,方夫子莫愣著,將肉扛進來,來喝酸梅湯。”
阿井聞言,抬腳便進了院裏,將近十個麻包口袋又留給了方夫子一個人。
方夫子一人扛著這些上百斤的麻包口袋一步步跟著回來時,已不知咬著牙為自己做了多少心理建設。
那其中,一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被他翻來覆去默念了千百次,才能令他堅持走到這裏。
如今隻剩下臨門一腳,他隻覺著他的腿、他的腰、他的背,總之全身無數的肌肉與骨頭都再也受不住這句話的蒙蔽,切膚之酸疼,比他當年學騎馬簡直痛苦多了。
院裏陶蓁又高聲喊道:“咦,人呢?怎麼還不進來?莫不是扛著百多斤的肉跑了?不是說當夫子的都清高嗎?怎地連肉都偷?”
方夫子登時怒火萬丈,起身將十個麻布包亂糟糟往背上一扛,似扛著一座山一般騰騰的挪了進去。
陶蓁這才鬆了口氣,又笑道:“看來是我冤枉了方夫子,快去喝酸梅湯歇一歇。幸虧有你,今兒我可是省了十文錢的騾車費呢。”
十文?他一早上險些被壓死,就隻值十文?
陶蓁不理會他的驚愕與憤怒,轉身進了後廚,又去噸噸噸噸喝酸梅湯。
喝罷問阿井:“細賬都帶回來了?”
酒樓賣鹵味的細賬是一早他去送肉時,陶蓁細細交代一定要他帶回來的東西。阿井一直將這寶貝貼身而放。
見陶蓁問起來,他忙從懷中掏出來。
賬簿封麵已被汗水濡濕,陶蓁嫌棄的用兩根手指夾著,“什麼值錢的東西,要藏那麼深。”
黃大娘捂嘴笑:“他還不是將你的事情放在心間。”
阿井忙猛點頭。
陶蓁瞥一眼他,“莫愣著,快去燒水,準備燙雞。”
又同黃大娘道:“今兒多了一人,殺雞拔毛什麼的,大娘就讓他多幹著些。咱家可不養閑人。”
黃大娘知道她的心思,忙道:“你放心,哪裏能讓他好過。”
陶蓁進房中查看鹵味的試賣賬目,黃大娘將盆中剩餘的酸梅湯倒進碗裏,同又癱在了簷下的方夫子道:“大夫子,你多少也是個讀書人,走在哪睡在哪,怎地是叫花子的作風?這旁人若是聽聞白馬書院的夫子是這種德性,誰還敢送娃兒去念書?”
一句話說罷,方夫子黑著臉要進來,黃大娘連忙將他攔在後廚門外,已捂了鼻子:“後廚重地,你臭烘烘就往裏闖,讓旁人瞧見,誰還敢相信我們這買賣幹淨?”
她將碗遞出去:“喝吧。”
方夫子哪裏有力氣再同她拌嘴,端過碗一瞧,豎了眉,“怎地隻有個碗底?”
“還不是你磨磨蹭蹭不進來,我們窮人家都是搶著吃的,沒有三請四請的道理。你若不喝便拿過來,我還要洗碗。”
方夫子盯著紫豔豔的碗底,終於還是咽下了讀書人的骨氣,將那兩口湯往嘴裏一倒,再一倒,一直到一滴都沒了,這才吧嗒吧嗒嘴,略略回了些魂,坐去簷下歇著。
臥房裏,陶蓁一頁頁查看酒樓記下的鹵味細賬。
她倒是沒想到,酒樓的物價比她料想的高了不少。
井記豬肝,六十八文。
井記紅油耳絲,一盤一百八十八文。
井記核桃肉,二百九十八文。
井記涼切蹄髈,一盤三百六十八文。
井記鹵味拚盤,竟然高達一兩銀子。
一卷賬目看罷,她滿意的喟歎,這簡直是搶銀子啊。
即便如此,第一日她攏共送過去二十斤肉,第二日送過去三十斤,也最多傍晚就賣空。
僅僅兩日,酒樓裏鹵味的進賬就已經有四十八兩銀子。按照當時說好的□□分,她連本帶利得近三十兩銀子。
這三十兩裏,刨去生肉錢、佐料費、車馬費、炭火費、人工費,到手純利約為十二兩。
按照一天半的營業時間來算,隻這一項生意,平均每個整日的進項就有八兩。
她還是非常滿意的。
這還隻是個開始,待酒樓生意蒸蒸日上,銷量再增加,將成本攤薄,利潤率還能更高。
如此最多半年,她就能賃的起一個像酒樓規模一半的飯館,前樓後宅,請的起兩個廚子、兩個夥計、一個雜役。
最多一年,她就能開起和逍遙樓同樣大小的飯莊。
她在一邊算賬算的激情澎湃時,小滿就擠在桌上練習寫大字。
這幾日他念書一套一套,看著像似把原身曾經教給他的那些文化都撿了起來,誰知寫起字來竟然同白丁差不離。
明明有字帖,一個四四方方的“口”字,他還能寫成個“○”。
她不禁黑了臉,“你這是寫字?”
小滿移開筆,頂著一張小花臉同她強:“怎麼不是?白紙黑字,就是寫字啊。”
此時外頭黃大娘磨好了刀,正強硬的指使方夫子殺雞。
方夫子手持菜刀戰戰兢兢,汗如漿出,像是在被逼著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