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棟對阿井的觀察沒有停留多久。
有一桌從金陵而來的貴客出了雅間, 因身份之高,須得他相送。
待在門前看著貴客們一個個東倒西歪上了馬車,方回轉頭往裏頭走, 問夥計:“陶娘子和她夫君可還在?”
“在的,被樓中景色所迷, 正在賞花。”夥計答。
蕭棟腳步加快, 又問:“那阿井的模樣,你可覺著眼熟?”
一下子問到了石頭上。
自家東家人緣甚廣, 高朋酒樓地位超然, 每年從各地前來的主顧多而又多,眼花繚亂。
要記得這些人的臉, 簡直是不可能之事。
夥計機靈,立時縮小了範圍:“在東家常來往的親朋中,小的卻未見過相似之人。”
蕭棟略作沉思,在夥計的帶領下繼續往前, 一拐彎, 便瞧見前頭冷泉霧氣繚繞下, 有個窈窕的背影立於泉邊。
陶蓁在賞花。
高朋酒樓無大堂,平街一層乃是一座騰騰活水環繞的花園假山。
園中珍奇花卉不勝其數。
水中不知做了何種手腳, 在不冷不熱的仲秋之時竟白霧繚繞, 仿若天上。
酒樓消費人均一百兩銀子靠上, 凡進出之人無不是顯貴之人,對這奇景自是司空見慣。
鄉巴佬陶蓁身攜數千兩巨款,卻被這美景引的住了足。
若她沒看錯, 在騰騰白霧中的那一片綠地中上,在怒放的花池中央,有一簇開的擁擠的綠瓣牡丹, 學名叫做“豆綠”。
重瓣豆綠,極其難得。
說起來她上一世雖是廚子,卻也是個有好愛的廚子。
賺來的金錢在養花上不知燒進去了多少。
因著愛花,也多多少少了解過一些特定花卉的曆史。
便譬如眼前的那株綠豆,據聞在古時某些朝代,價值千金。
她站的遠遠眼饞豆綠,十分理智的不敢往前。
她夫君長腿一抬,就上了矮橋。
長腿再抬,就越過了水麵。
待她驚慌失措的發出“啊”的一聲喊,阿井骨節分明的手已精準的掐住了那棵豆綠。
仿佛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下一聲的阻止哽在喉間,一聲響在她心間的“吧嗒”後,阿井似天上謫仙從騰騰白霧裏下凡,將那一支花遞在了她麵前。
“娘子,吃。”
她的耳邊“嘩啦啦”一聲響,是數百兩銀子流走的聲音。
怎麼就忘了,她是個養不活花的人,而她的夫君卻是名副其實的辣手摧花。每每瞧見什麼花開的好看,那是勢必要摘一朵給她。
她哪裏肯接花,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多貴你知道嗎?賠死你!”
現在就跑來得及嗎?
她拉著阿井猛回頭,腳步“嘎”的刹住,與幾丈外的蕭棟目光相撞。
陶蓁一陣煩惱。這廝不是外出送客的,怎地這麼快就又回來了?
蕭棟在看阿井。
阿井手中捏著一支花,臉上是懵懂單純相。
一刻鍾之前陶蓁險些與蕭棟相撞時,阿井為護妻瞬間爆發出的果斷肅殺氣質已蕩然無存。
蕭棟回想起那一瞬間,甚至不能確定那真實存在過。
陶蓁順著蕭棟的眼神回轉頭,果見阿井還不知死活的舉著那枝綠豆。
她蹭的一把抓到手,想到當著蕭棟的麵毀屍滅跡已無可能,隻得恨恨瞪阿井一眼,將那花湊去鼻端,深吸一口做陶醉狀:“有此傾城好顏色,天教晚發賽諸花。蕭老板好雅趣。”
蕭棟將目光從阿井身上收回,落在她麵上。幾息後再看到她依然湊在鼻端的那支淺翠花枝,眼中慢慢湧上些笑:“如若在下所記不差,兩個時辰前,花匠才給這些花施過肥。”
旁邊的夥計湊上來,精準的補充了自家東家的話:“是鴨糞,花匠說,鴨糞含水大,最是滋潤花。瞧瞧這株豆綠,施肥前還有些憔悴,現下竟開的如此嬌豔。陶娘子,這花,香嗎?”
陶蓁:“……”
蕭棟眼睜睜看著眼前本有閑心吟詩的明媚女子一瞬間神情呆滯,眼中的笑意不由湧向唇角,“陶娘子還看中意聞哪朵花,在下吩咐夥計去摘。”
陶蓁咬了咬後槽牙,見他並不提及要她賠銀子,場子還是要撐下去:“難怪我聞著氣味熟悉,原來與我的愛將有關,可見鴨子全身都是寶呢。如若蕭老板還想訂購鹵鴨,可隨時差夥計前去送信。 ”
蕭棟不由又是一笑。
他陪著她往門外走,側轉頭又向阿井望過去。
是英俊的,也是傻的。眼底裏藏不住情緒,身上藏不住故事。
果然是他看花眼。
此時三人已到了酒樓門外,蕭棟想著與陶蓁的合作。
酒樓的大廚是他花了重金從京城挖來,能支撐起高朋酒樓在業界的地位,手藝自是不可輕視。原本他這酒樓的鹵味在青州府素有名氣,可吃過井記鹵味,差距便出來。
這也是他此前聽聞陶蓁與瓷碗張在鬥法,在不適合站隊的時候還是出麵訂下了五百隻鹵鴨的因由。
好人才不能錯過。
靠賣鹵味小打小鬧能賺多少,他得在她發跡之前先截胡。
他忖了忖,問道:“素聞陶娘子廚藝了得,絕不是被囿於夜市之人。不知下一步如何打算?如若暫無他想,可願前來高朋酒樓?工錢絕對優厚。”
陶蓁嗬嗬。
打工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打工。
“承您看重,我是個懶散的,隻想自己開個小店,勤快便開門迎客,偷懶便關門大吉,聊以度日。”
蕭棟還想做進一步爭取:“樓中大廚也占著些股份,也會分紅。”
“不瞞蕭老板,我近幾日已開始在看鋪子,待定下來,不日便要開張。”
蕭棟略有失望,又道:“你那鹵味的方子,我可能……”
陶蓁不由彎著眼睛笑,“蕭老板抬愛,蕭老板與其拿了方子,不若長久從我這處訂鹵味,我自是不會斷供。價錢不高,還省了樓中後廚整日煙霧繚繞之煩惱。”
蕭棟隻得點點頭,待要告辭,又去看阿井。
夜色正好,適臨中秋,整個正街裝扮的花團錦簇。
不遠處便是一間青樓,青樓高有幾層,層層廊廡朝外,姐兒們同恩客扶欄而立,有說有笑有親熱,往來路人見怪不怪。
可阿井卻看的很認真。
視線所及處,是一個姐兒和一個恩客在抱著啃。
那花燈隻照到半邊廊廡,兩人的動作影影綽綽,不甚真切。
想看的人看不清楚,神識便越發凝重。
蕭棟不由搖搖頭。
自己果然是眼花。
他抬手一揖,轉首而去。待經臨花壇,瞧見騰騰白霧中,裏頭還有幾盆牡丹。回想起陶蓁曾立於泉邊的纖細背影,便又交代夥計:“將那幾盆花給陶娘子送過去。”
-
梆子聲持續兩下,從遙遠的街市傳進陶家的院落。
陶蓁伴著一點燈燭,鎖眉算賬。
她專注的身形映照在窗紙上,傳向幾許外阿井的臥房。
房中黑漆漆,阿井坐在窗欞邊,麵向陶蓁臥房方向。等待她先熄燈,是下意識的行為。
周小魚也沒有瞌睡。
近兩日沒有做買賣,眾人忙碌的隻是之前那場商戰的收尾。
這家的柴火多算了兩車,那家的佐料拿錯了種類,又一家當時匆忙賒欠的銀兩還忘了付。
雖然亂糟糟,其實並不算勞累。
周小魚在槽幫常年緊繃著神經,唯恐睡夢中就要同人械鬥。現下跟著陶蓁,前些日子還算忙碌,這兩日稍微一閑,他反而不適應。
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想心事,沒有半分瞌睡。
兩廂裏發呆不知過了多久,阿井忽然主動尋他說話:“我又瞧見,男人和女人吃嘴。”
小魚來了精神,支起腦袋要問詳細:“如何吃法?伸沒伸舌?那男人手可規矩?那女人可快活?”
一係列的問題,全然超出了阿井的觀察和認知。
小魚看他愣住不動,便又回歸到問題的本源:“看見吃嘴,繼續說。”
“為何要吃嘴?餓嗎?”阿井不解。
小魚嗤的一笑,卻又道:“或許是餓,是另外一種餓。”
“何種?”阿井竟然起了好學之心。
是何種的餓?小魚一時被阿井問住。
雖說他常常去青樓看他阿姐,對這些男男女女的表麵事也算有見識,可自己還是個雛,究竟是何種餓,他自己也不明白。
可阿姐有限次的外出,但凡去尋龐二牛,兩人關在房中一晌午,等此後出來,龐二牛就是一副餓死鬼投胎的模樣,一次性要吃十碗麵,腿才不軟。
思及此,他自己也被難住。既然是餓,為何在女子身上越吃越餓?
他搖了搖腦袋,將對生命起源的深刻思索甩開,含含糊糊道:“精神上的。便如……”
他舉了個不算合適的例子:“便如方夫子所言,求知若渴。渴了就要看書,餓了,餓了就要吃嘴。”
阿井一下子恍然大悟:“杏花阿姐被吃嘴,那是她夫君餓了。”
“對,”周小魚連忙幫他鞏固知識點,“那時臨近晌午卻未到飯時,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肖大郎能不餓嗎?”
他一咕嚕坐起身,臉上起了壞笑,“你同東家……”
正說到此處,院門“啪啪”被拍響。
阿井忙披上外衫去開門,來的卻是高朋酒樓的夥計。
夥計從馬車上搬下幾盆花,送進內院,隔著窗戶同陶蓁道:“我家東家得知陶娘子愛花,正正巧這花明兒就要換掉,幹脆送來給陶娘子,還能落個人情。”
夥計會說話,三言兩語打消了陶蓁要推拒之心,反笑道:“這送花的人情都是虛的,請回去轉告蕭老板,日後長久訂鹵味,那才是真人情。”
夥計要離去,將五盆各式珍貴牡丹留在月下。
陶蓁忽然想起自己養不活花這件事,忙喚住夥計,請教道:“你可知這花如何養?多久澆一次水,多久施一次肥?像這秋日,每日光照該多久?”
夥計被難住,忖了忖道:“小的回去問了花匠,再給陶娘子送信?”
陶蓁哪裏能再勞煩別人跑腿,便擺擺手:“不打緊,我隨口問問。”
夥計終於離去,陶蓁一時來了興致,放下算賬的筆,將五盆牡丹全都搬進臥房,獨自享受午夜的養花時光。
阿井房中,周小魚開始替阿井起了危機心理。
“你可曾吃過東家的嘴?”他壓低聲問。
阿井搖搖頭,“娘子不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