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七嘴八舌外加七手八腳的混亂之中,溫明娟被送到了就近的醫院急診室,做了簡單的檢查並上了藥,她的頭仍有點昏,有沒有腦震蕩還得再觀察個幾天才能確定。
這麼一耽擱,也忙到八、九點,眾人見溫明娟暫時沒有什麼大礙也就陸陸續續回警局偵訊做筆錄,隻剩下一名警員和高韙昭,而林伊檀卻堅持留下陪溫明娟。
“林老師,你先回警局吧!這麼晚了,快點回去。”溫明娟並不認同林伊檀執意留下陪她。
“可是……”林伊檀望了望溫明娟,說道:“你這個樣子,我怎麼能回去?”
“沒關係,這兒還有警察先生和高韙昭,夠了。”溫明娟回答他。
“你還說?高韙昭不就是凶手嗎?你還不怕?你應該請醫生開個驗傷單告他。”
“你不要這樣子,他和陶慕維都不是故意的。”溫明娟沒好氣的說。
她一抬起頭來,高韙昭那張滿是歉疚的臉立刻映入她的眼簾。從事發到現在,他的臉就一直處於這種狀態。雖然沒說話,但她看得出高韙昭心中的悔意。
半靠坐在床上,溫明娟有些話想和高韙昭談談,卻礙於眾人在場,一直苦無機會。
“林老師你走吧,我和高韙昭的恩怨我們私下了。”她對林伊檀說。
“你真的沒問題?”林伊檀望了望溫明娟,又望了望高韙昭,他的心突然覺得有種酸味若隱若現的浮現。
他們之間似乎有種奇異的氣氛。
林伊檀說不上來是個怎樣詭譎的氣氛,但是他很不喜歡。
“沒問題。”溫明娟再度肯定的說。
林伊檀終究帶著滿心的不是滋味走了,警察正巧上廁所,空蕩蕩的急診室中隻剩下溫明娟和高韙昭。
“高韙昭。”見林伊檀走遠,溫明娟對高韙昭招了招手,示意他到床邊來。
“你……還痛不痛?”
這是今晚事發後高韙昭第一次對這個烏龍事件的發言。
“不痛才怪!”不知怎地,高韙昭不說話還好,這麼一問,卻把溫明娟的眼淚硬生生的問了出來。
她突然覺得心頭一陣委屈。
“你……不要哭……不要哭,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高韙昭見溫明娟哭了,不知所措慌了手腳,他想伸手替溫明娟拭淚,手才舉到半空中,忽然覺得不妥,隨即又放了下來。
“我沒有怪你。”溫明娟說。
“對不起!對不起!”高韙昭心頭慌亂得很。
“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生這麼這麼大的氣?你在台南火車站的時候不是還告誡我得先了解小孩心裏想些什麼,不可以不問青紅皂白的就責怪他嗎?”
突然,高韙昭的臉沉了下來。
“怎麼了?”溫明娟發現了高韙昭的臉色凝重,她深感疑惑。
“陶慕維一心想搞壞自己,他認為那樣就可以進到我的世界來,你……你懂我的意思嗎?”
“你的世界?”溫明娟好不容易收了眼淚,她疑惑的看著高韙昭那張憂慮的臉,搖著頭說:“我不懂。”
“你是不該懂的,陶慕維也不應該懂。我的事,你們懂得越少越好。”高韙昭幽幽的說。
“我似乎有點懂了。”溫明娟從高韙昭的表情裏可以猜到幾分,“你是說,陶慕維想追隨你,進入幫派?”
“可以這麼說。”高韙昭的眉頭仍是深鎖著,“但是他錯了,他隻是盲目的崇拜我,卻不曉得這條路不是他所想像的那回事。最重要的是,他是個單純善良的孩子,不適合走上這條路。”
“你……”溫明娟沒有想到,她竟然會從高韙昭的口中聽見這樣的論調。
“我從高中的時候就加入幫派,基於這點,他也想如法炮製。”
“他做了這些壞事就能進幫派了嗎?”溫明娟十分不解。
“所以說,陶慕維太單純了,他隻是個人事不知的孩子。”高韙昭坐在床沿,淡淡的說道:“我知道他很喜歡你這個導師,有機會的話替我開導開導他。”
高韙昭那對大而清朗的眼,澄澈透亮,在燈光的反射下,熒熒輝耀。那樣美麗的一對眸子,卻蘊藏著莫名的神傷。
第一次溫明娟這樣發覺。
“你為什麼高中就進幫派?有你做榜樣,我很難遊說得了陶慕維,身教的影響力總是要比言教大得多。”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我怎麼做,並不代表陶慕維就應該怎麼做。我有五個姊姊,父母親為了有個兒子傳宗接代而拚命的生孩子,我的出世,就是一張標簽,一張傳宗接代的標簽,但陶慕維他不是。”
“我不是很了解你的意思。”溫明娟望著高韙昭,今晚他說的話好嚴肅、好晦澀,完全不像平日的他。
“不了解是應該的,反正從來也沒有人了解過。可是你了解陶慕維,你是真心關愛他的,所以他更沒有理由搞壞自己。”
談到這裏,警察從急診室的那頭走了過來。
“我去領藥。”一見警察走過來,高韙昭立即站起身說道。
“可以回警局了。”警察大人說。
“嗯。”溫明娟回應他。
驀地,警察搓了搓已長出些許胡渣的下巴望著溫明娟,語氣很是納悶,“剛剛,你們聊些什麼?我看溫老師一點兒也不怕他。”
“為什麼要怕他呢?我又沒做錯什麼事,也沒欠他什麼啊?”溫明娟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隻愣愣地望著警察。
“聽說他手底下幾員猛將都是一等一的狠角色,是警方急欲捉拿的槍擊要犯。高韙昭理當不是什麼慈悲為懷的家夥,不過,他卻十分機智冷靜,做事從不留把柄,警方抓不到他的小辮子,想給他吃牢飯還苦無機會咧。”警察先生略略舒了口氣又接著說道:“黑白兩道都要讓他三分,不過,他也幫了我們警察不少忙,諸如幫派鬥毆、火拚的事找他出麵,大多可以順利擺平。咱們台北的刑警老愛說他是個亦正亦邪的人。雖然如此,你還是離他遠一點的好。”
“我還真看不出來他有多可怕呢!”溫明娟低著頭自言自語。她想起了剛才他說話時的神情,儼然不像一個能馴服眾多槍擊要犯的黑帶首腦。
如果有人了解他,他是不是就不會走上黑幫這條路?正如他所言,因為她了解陶慕維,所以陶慕維不該跟他走上同一條路?
這又意謂著什麼?
十一月中旬,早晚的風淒淒冷冷的,比起白天的燥熱,溫度每每震蕩劇烈。在這樣的天氣裏的某個晚上,溫明娟打算到尤純菁的家中做一次家庭訪問。
尤純菁的父親以前生意做得不錯,一家人住的是大別墅。但這一年來生意大不如前,又迷上了賭博,大別墅早已賣掉,換來換去的,早已換成了低矮的老舊平房。
所謂的:“舊時王榭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是不是就是這個道理呢?以前那座宮殿般的大房子她也見過一、兩次。對比現在眼前破落的小平房,讓人不禁唏噓歎息。
她的心裏十分同情尤純菁的遭遇。偶爾,她會讓這孩子暫緩付款,不好拖欠的錢,諸如注冊費之類的,她就幹脆替尤純菁先墊。但,想來想去,這終究也不是長久之計,所以決定前來尤家一趟。
這座平房並不好找,依著地址繞繞彎彎的,在羊腸小巷裏又拐了幾拐。好不容易才在完全看不出有路的情況下認出了那歪扭傾斜的門牌號碼。
敲了敲半閉半敞的門,好久,裏頭才有應門的聲音。溫明娟聽得出來,那是尤純菁的聲音。
“老師,你來了?”尤純菁打開門,請溫明娟進屋裏去坐。
“我家很破舊,老師請多忍耐。”尤純菁一臉的難為情。
“不要這麼說。”小孩子沒有選擇父母親的權力,父母落魄了,小孩自然得跟著受苦。溫明娟覺得很不舍,因為尤純菁是個肯上進的孩子,家裏幾經變遷,生活上總是亂七八糟的,但她的成績總還能維持在前八強。
“爸爸媽媽在家嗎?”溫明娟望了望低窄的客廳,疑惑的問,“老師不是跟你說今晚會來拜訪的嗎?”
“我爸不在,也許又去哪裏賭博了,我媽在後麵洗衣服。”尤純菁回答她,“我在幫弟弟複習功課。”
“弟弟幾年級了?”
“今年國三了,功課不好,太貪玩了,可是家裏沒辦法讓他去補習,我隻好自己來教他。”
“嗯。”溫明娟應了她。
好一個懂事、善體人意又乖巧的小孩。
尤媽媽隨後走了出來,她邊擦著雙手的水邊和溫明娟打招呼。
“老師。”她笑著說道:“快請坐。”
溫明娟坐下來。打量尤太太。她原本稍嫌豐-的身材現在看起來明顯瘦了一圈,昔日光潤的臉龐,此刻盡是疲憊與灰暗。
看到她的模祥,溫明娟不知道自己該從哪個角度切入主題。考慮了許久,她才淡談的說道:“尤太太,純菁在校的所要繳的費用她都無力支付,你對這件事有什麼意見嗎?”
“我是真的很抱歉,如果拿得出任何一點錢來的話,我一定會按時繳的,隻是孩子的爸爸……”才說著,尤太太突然開始啜泣。
“我也知道你的困境,隻不過我也想不到有什麼一勞永逸的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錢不好一直拖欠,純菁才高二,就算畢了業不升學也還有一年多的學業要繼續,總不能這樣下去吧?”
“溫老師一直幫我們純菁墊錢,我非常感激,這樣下去自然不是辦法。過兩天我想找幾份家庭代工先做做看,但是……”尤太太話說到這兒,欲言又止。
“但是什麼?”溫明娟追問她。
“不要說賭場討債討得凶,就連純菁她爸爸,一回到家就伸手跟我要錢,我哪來的錢?錢老早就被他敗光、賭光了,他要不到錢,就動手動腳的打。那天純菁為了保護我拉開他爸爸,因此受波及被他爸爸揍了好幾下。”尤太太的眼淚簡直像水龍頭忘了關般嘩啦嘩啦的流,“就算我能賺點錢,還不是馬上被賭場的那群凶神惡煞或是純菁她爸爸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