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竹西帶著一身風霜趕回來的時候,見到的便隻有男人凍僵的身軀。那張向來堅毅的麵龐上,蒼白沒有一絲血色,殘存著倦怠和心灰意冷。
屋內的暖爐幾乎逼出汗來,可江竹西卻感受不到一點溫度。
在場之人的眼神,個個鋒利如刀。
前一晚,曾定過婚約的餘鴻鑒來找她,二人前往山林敘舊。可熟料忽降暴雪,雙雙被困山中。
餘鴻鑒來之前低估了山中寒冷,又在雪地裏等挨那麼許久,一隻腳已經被凍得失去知覺。
江竹西很是心焦,若是再耽擱下去,他這條腿怕是就要廢掉。
許厲行策馬出來尋她,卻被積雪壓折的鬆木打傷了腰,同樣被困。
江竹西隻顧扶著餘鴻鑒上馬車,不顧許厲行在身後一聲聲地喚她,也不去聽那呼喚聲中多少絕望與驚心。
棗紅馬獵風是主人的左膀右臂,繞著江竹西轉了好幾個圈,鼻中急切地噴著熱氣,最後索性銜住她的衣擺,將她往回拖。
饒是如此,江竹西也不曾多想一想這其中反常,頭也不回,將獵風一鞭子抽得老遠,在許厲行逐漸模糊的視線中,小心翼翼將餘鴻鑒扶上馬車,揚長而去。
她想著,許厲行自幼在山林裏跑慣了的,馬術又好,怎麼著都能回去的。可她偏偏不曾發現,他腰腹受傷,上不得馬,生生困在雪地裏一整夜。
那一夜的雪,出奇得大。獵風自己跑回寨裏,找到人回來救他時,許厲行已被大雪埋住,獵風拚著最後一絲氣力,尋著主人熟悉的氣息找到他。鮮血早已浸透了層層冰雪,許厲行身下是觸目驚心的大紅,濡濕的衣衫粘在肌膚上,同樣是讓人心涼的冰凍。
待看到主人被鄰人護送回去後,獵風仿佛長出了一口氣,耷拉下耳朵,累倒在蜿蜒的點點鮮紅血跡旁。
許厲行早已失去知覺,蓋了三床厚被,七八個暖爐烘烤著,依舊暖不過他的身。
常結伴打獵的元覺急了,衝著院外破口大罵:“不是派人去叫江竹西了嗎,人怎麼還沒回來?”
他是怕,怕兩個人連最後一麵都見不到。
過了午時,屋外的氣溫也開始下降,許厲行反倒緩緩睜開了眼睛。
元覺驚喜道:“杜先生您來看看,厲行醒了。”
其妹一刻不停地拿著熱毛巾給許厲行擦麵、擦手,等待的就是這一刻。
杜先生為醫者,卻不比常人,不敢回頭,淚水已在眼眶裏打轉。
圍在院中的眾人或許還不知道,這世上有件事情,叫回光返照。
許厲行辛苦地辨認著屋內的一張張麵孔,沒有她,果然,到底是沒有她啊。
他拚著最後一點力氣,對元覺道:“替我告訴竹西:我無悔,亦不怨她。襄王縱有心,神女本無意。若重來一世,隻願不再相識……”
許厲行生前幫過寨裏的不少人,下葬那日,縱然蒙蒙細雨,也還是有許多人自發前來送別。
孤墳絕壁,江竹西一直站到所有人都走了,也還是反應不過來。
日暮黃昏,大片紅霞在天際流動,失蹤多日的獵風瘦得隻剩下一副骨架,神色卻從容安詳,滿足地跪倒在主人墓前,隨他而去。
許厲行身後尚有七歲的幼弟,三歲那年燒壞了嗓子,口不能言,杜先生改名為觀棋。
有不少人家提出要收養觀棋,江竹西都婉拒了。許厲行去世後,江竹西再也不踏進南屋半步,反倒是讓觀棋住進去,自己賃了鄰居吳嫂的屋子住。
從前與許厲行交好的那些朋友,個個見了她橫眉怒目,元覺最小,對她敵意也最大。
此後經年,她一人操持,竭力將觀棋撫養成人。她教觀棋念書識字,漸漸地,叔嫂倆能用筆墨交流,江竹西意外地發現,觀棋於算術經略方麵頗有天賦,便送到從前自家店鋪裏幫忙。白日裏隻是打打算盤算算帳,正因他口不能言,店主反倒更加信賴他,橫豎是找到了一門養活自己的生計。
自許厲行不在後,江竹西再也未曾打聽過餘鴻鑒的消息,餘鴻鑒亦未主動找過她。
可近年來,關於他的消息還是不脛灌入她的耳朵。餘鴻鑒似乎過得不怎麼好,餘父因言獲罪,全家被抄,其妻也與他和離。
到頭來,他空握著偌大府邸,身邊一個親近的人都沒有,卻再未快活過。
和離的消息總是傳得很快,春朝的芳菲還未從城裏染到山中,這消息已傳得沸沸揚揚。
江竹西隻當聽到一句閑話,照例給觀棋縫補衣物。
素手抽針冷,哪堪把剪刀。就著炭火嗬手揉搓,江竹西驀地恍惚,若是許厲行還在,一定不舍她手腳發涼,會拿來手爐讓她暖著,無奈讓她放下手中活計,說一切有他。
心中堵悶得無法呼吸,江竹西再次紅了眼眶。觀棋小的時候,時不常問她哥哥去哪裏了,哥哥為什麼不回家。她不知如何作答,隻能答之以眼淚。觀棋大一些後,倒是不再詢問,待她也生疏不少。
江竹西從前不覺得油鹽醬醋、織補縫衣等煙火氣是多麼讓人平靜。鄰家小妹從前頭發稀疏,嫁了個長相普通、又沒什麼本事,卻憨厚老實的男人後,卻越發養得雲鬟委綠,烏發如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