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林楠的園子近,且環境吃食又過得去的地方,也就上次李資同林楠一道去吃過的那家野店,等用過飯又就近遊玩了一陣,李熙回宮時,已經是黃昏。
李熙近一日沒看折子,事情積了不少,看著那一堆折子,日間同兩個兒子及林楠遊玩時殘留的興致,不知怎的漸漸化為傷感。
他和他,也曾這般帶著仆從,攜手同遊,等倦了時,一回頭便看見那向來嫻雅灑脫的少年鼻尖滲出的細汗,聽到他微微急促的呼吸,於是乎放聲大笑,以報前日被戲弄之仇,一麵又伸了手,拖著他爬上更高的山峰……
明明清晰的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事兒,怎麼一轉眼,就物是人非了呢?就好像嗖的一聲,鬥轉星移,站在那兒的,就變成了他們的孩兒們了,而自己卻成了看客路人一般,而那個人,再也不在他伸手能及的地方。
狠狠的閉了閉眼,拿起一個折子,打開了看了一眼,卻依舊靜不下心來,又想起了太子。
太子在的時候,這樣的折子,他是不看的,太子直接就批複了。因曆史上發生了太多皇帝和太子奪權的人倫悲劇,他不願曆史重演,太子英明,便等於他英明,有什麼可爭的,想要大昌長盛不衰,有什麼比培養合格的繼承人更重要?所以他不怕對太子放權,不怕太子犯錯——這個時候犯錯,總比登基之後犯錯的好。
他一直想著,等到什麼時候,太子不再犯錯了,甚至做的比他更好了,他便可以甩開這天底下最沉重的包袱,去一些他早就想去的地方,做一些他早就想做的事。
一切都在向他預計的方向發展,隻除了白發人送黑發人這個足以顛覆一切、讓他重頭再來的意外……
李熙自嘲一笑,難怪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王公公看出李熙臉上的疲色,輕聲道:“陛下乏了,不如明兒再看吧!”
李熙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捏捏眉心:“備酒。”
王公公應了,又道:“要不要奴才請一位貴主兒過來……”
李熙搖頭,王公公悄然退下,不多時便備好了酒菜,李熙拒了王公公替他斟酒,一個人自斟自飲。
也不知從何時起,忽然這世上就沒了能同他暢快痛飲的人,他才剛到四十,卻時常有遲暮之感,長歎一聲,低吟道:“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為賦新詞強說愁……多好的歲月,隻可惜卻一去不複返。
翻來覆去吟了兩遍,李熙才仰首飲下一杯美酒,道:“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王公公輕聲道:“陛下在潛邸的時候,老奴就跟在陛□邊了,已經有三十多年了。”
李熙歎道:“朕潛邸時用過的老人,到底還剩了一個你在朕身邊,朕當年結交的朋友,卻……有時候朕會忍不住想,若他沒有遠遠的躲到江南去,會不會連他也……”
搖頭不再繼續說下去,一連喝了幾杯,神色黯淡,捏著空了的玉盞,盯著它看了許久,仿佛看一件稀世珍寶,許久才開口,低聲道:“你說,林……如海……是不是挑了老三?”
王公公隻覺得心跳如鼓,麵上卻不顯,笑道:“應該不會吧?林大人是純臣,當初太子在的時候,對林大人那般看重,太子的好意林大人都婉拒了,這個時候應該……”
李熙道:“日間的事,你也看了,那小子裝瘋賣傻,將功勞一個勁兒的朝老三身上推,又怕日後出了亂子老三背過,先給朕潑上一盆涼水……當初他要找工部借人,朕便想著他是衝著誰去的,卻原來是在這兒等著。♀”
王公公偷偷看了一眼,發現李熙臉上不見厭惡之色,賠笑道:“還是陛下聖明,像老奴就沒看出這些兒,竟還覺得誠王殿下和林公子之間太沒默契……”
李熙搖頭失笑:“沒默契?倒還真是沒什麼默契。”
若是有默契,將東西直接給了李資領功就是,何至於兩個人都將事兒朝對方身上推?
需知這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年代,這般匠人之事,便是於國有大用,對自身前程卻無甚助益。比如此次,若獻上水泥的隻是一個普通的匠人,能得陛見一次,又賞個宅子,得幾許金銀,那已是天大的恩典了。
將此物直接獻於禦前的地方官,反而有可能因之扶搖直上。
是以,將功勞集中在工部曆練的李資身上,才是利益最大化的做法,但是顯然在這方麵,兩個人沒默契的很。
李熙心情略好了些,給自己斟上一杯,一口飲了,隨口道:“那小子是不是給了你什麼好處,竟連你這老狗也幫他說起話來?”
淡淡的一句話聽在王公公耳中卻恍如驚雷,隻覺得渾身發寒,額上卻沁出汗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惶恐道:“奴才不敢隱瞞,上次同陛下一起去林宅的時候,的確收了林公子的幾件小玩意兒……奴才該死,但奴才絕不敢因這個就在陛下麵前進讒,老奴……”
不由心中悔恨之極,自己拿了銀子不出力的時候多了,不在陛下麵前使絆子就對得起他們了,怎麼就突然多起嘴來了……
王公公承認自己拿了東西,李熙倒是沒多想什麼,當年他還是王府一個不起眼的次子的時候,這種朝頂上的人身邊奴才使銀子的事兒也沒少幹。王公公是他身邊的第一人,王公公登門,哪家敢不打點,那才是奇事。
皺眉擺手道:“起來說話。”
王公公起身,知道事兒還沒完,小心翼翼道:“奴才自淨身以來,除了和奴才一樣出身的,還從沒人像林公子一樣,和奴才頑笑的,是以也不知怎的,就多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