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初的江北省農村,東渡鎮杜家村。
杜老根家裏五口人,他的母親杜老太太,他和老伴,還有一兒一女。老伴身體不好,常年吃藥。老媽早就癱在床上了,到處都是褥瘡。
農村的老人就是這樣,能幹活的時候盡量幹活,幹不了活,哪敢指望兒孫多麼盡力地伺候,都隻是兒孫的拖累。眼下她也不過是等死罷了。
女兒來看老太太,眼淚汪汪。她跟媽說:“娘啊,你這身子下麵都爛了,疼不疼啊?”
杜老太太看著女兒幫自己收拾床鋪,小心翼翼地說:“英啊,能怎麼樣?老了不中用,又不能幹活,家裏也不寬裕。”
女兒英子有些生氣:“嫂子就不管的嘛?她坐兩次月子,不都是你伺候的嗎?孩子也是你帶大的啊。”
嫂子翠鳳聽到小姑子在屋裏嘀咕,有氣無力地質問:“你自己問她當初怎麼對我的?如果不是兩個月子沒做好,我能留下這病根?”
翠鳳一想到老太太的“伺候”,就氣不打一處來。
第一個月子,剛生完孩子,月子沒坐滿,到了麥收季節,就催著她下地割麥。翠鳳的身體還沒恢複,不想去,老太太的臉拉的比絲瓜還長:
“就你精貴,我生完你男人,第二天繼續幹活。家裏缺一個勞動力,眼看就過季了,你就那麼安心地躺床上?”
翠鳳掙紮著下了地,勉強去割麥子。
生第二個孩子的時候,正是寒冬臘月,缺少蔬菜。老太太隻給這個坐月子的女人一點稀粥剩飯,連一隻母雞也不曾殺,更不用說吃到什麼新鮮蔬菜了。久坐的人容易便秘,弄的翠鳳在家裏躺著坐月子十多天,也沒大便一次。
翠鳳肚子憋的難受娃娃哇哇哭,要男人給她買點蔬菜吃,好通便。
男人問自己的媽要錢,老太太隻說:家裏的米已經不多了,都緊著她,她一個月子家裏米缸就見了底,還想拿錢去買蔬菜?我看你是燒得慌?自己拉不出屎了怪別人?
寒冬臘月天,老太太跟兒子和孫女去走親戚了,說是月母子不適合過串門。留著坐月子的翠鳳和兒子,家裏一個人也沒有,翠鳳不得不在冷天裏給孩子洗尿布,就這樣落下了病根。
小姑子也是女人,看到嫂子這樣講,就閉了嘴。
不出一個月,老太太魂歸了西天。她的死沒有激起任何漣漪,隻有英子為娘哭了一場。
對杜老根來說,老娘死了,雖然他有點難受,但那是實實在在減輕了一個負擔。農村人的命,比豬賤、比牛賤、甚至不如一隻雞。雞還能生蛋,殺了還能吃肉。老了又病了的人,又不能幹活,還想賴著這世上不走?
人呐,就不能太貪心。
要不怎麼說國家進步了呢?以前的老人想多活兩年,竟然被人認為貪婪。現在的老人,都希望自己長壽,兒女也都真心希望老人長命百歲。
但當年的人真的就是這樣冷血。人均生產力太低下,年輕人都得盡力掙錢養家,才能勉強維持生存,沒有任何生產能力的老人,隻能自生自滅了。
今天的氣溫已經很高了,杜老根還像往常一樣,不到5點就下了地,幹活要趁早,否則太陽出來了之後,熱的使人受不了。
7月,驕陽似火,正是一年最忙最累的時候,既要搶收稻子,又要搶著種植下一季稻子。雖然才8點,他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汗浸透了,不一會兒又幹了,黝黑的老皮上,滲出一片白色的鹽漬。他覺得口渴,去喝了一點水,就又投入到勞作中。怎麼能不搶收呢?這稻穀不早點收完,就趕不上種下一茬莊稼。
自從實行了聯產承包責任製,杜老根那病歪歪的老婆,也不得不拚盡全力幹活。
身後,女人跟在後麵把麥子紮成一捆一捆。割麥子很累人,捆麥子也好不到哪裏去。家裏的就杜老根一個勞動力,再帶上病病歪歪的老婆,做活就比別人慢。
村頭杜老根家的二小子杜寶佳,剛剛結束了三年的高中學習,參加了高考。今天是放榜的日子,杜老根雖說像以前一樣下了地,可是心裏始終焦急不安,活也沒好好幹,他在等杜寶佳的消息。
都到下午了,杜寶佳才出現在村口那棵大槐樹下。高考成績出來了,他差了三分!就三分啊!讓他怎麼跟自己的老爹交代?
高考是多麼殘酷的考試,可也是農村娃唯一的希望!現在這點希望破滅了!看完榜之後,他仿佛元神出竅,再也提不起精神了!他不知道怎麼一步步挪回村裏的。
爹早就在村口等他了,看到兒子的身影,趕忙問:“寶佳,考的怎麼樣?”
“爹,我差了三分。”寶佳囁喏地說。
他爹楞了,沒有表情,仿佛不是一個活人。
“你個廢物,老子打死你!”反應過來後,杜老根拿著幹活的鐵鍁,就要往杜寶佳身上招呼。
杜老根的日子過的苦,他老爹早逝,老媽癱在床上幾年才死,媳婦又病病歪歪,家裏窮的叮當響。女兒出嫁三年了,生了外孫女,女婿也是普通農村人家,日子過的緊巴巴的,指望不上。杜家唯一的希望就在這個小兒子杜寶佳身上了,現在希望沒有了,隻剩下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