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門處星星點點的火光熄滅的時候,衡山開始下起了雨,漫天落雨穿林打葉的聲音掩蓋住了遠處的喊殺,也遮蓋住了山下百鬼哭嚎。
記憶裏的那一晚,她一直在跑、沒命似地跑——在平日裏野獸出沒的小徑裏、在瀟湘浸透人心的夜雨中逃亡。她的身前,平日溫婉的蘇姨瘋了似地揮劍,火把反射著軟劍輕薄的劍光,在茂密的竹林間劈開一條路;她的身後,不斷有師兄掉過頭去,絕望的呐喊響徹林間,然後戛然而止。
怪物嘶吼咆哮的聲音、啃噬軀體的聲音、還有穿行在林間雨中的聲音,它們交織在一起,讓她聽不真切周遭這恍若逢魔的世界。隻隱約聽見有什麼人還在竹林外的石階上沉悶地喊殺著,那刀劍燃著紫色的火,在這冰冷的雨水中攝人心魄。
遠方,她自小長大的問劍閣已開始熊熊燃燒,那大得發邪的火勢攀緣著高閣不住地向上躥去,不時還有燃燒的火被灼熱的氣拋上半空,映得周邊的雨幕都閃爍著一片火光。而在閣樓最高處,依然有人影、有劍音、有琴聲,有衡山子弟在大呼酣戰——這是她對於那個門派最後的印象。
十六年前的那一夜,她不知道自己的同門師兄們在恐懼什麼、不知道是誰在圍攻有著百年傳承的門派。她隻記得自己那一直閑雲野鶴般的父親冷硬著一張臉,讓她跟著衡山派身手最好的幾位弟子往山下衝:“衝出去,煙火為號,然後你們就走。不要等我、不要回頭、不要回來。”
過了這麼多年,哪怕她父親的容貌都已經模糊了,可她還記得那個男人說那句話時聲音裏全是低沉的顫抖,似乎早已明白那就是自己的遺言。
她平日裏所熟悉的那些衡山子弟,沒有人跑出那片幽暗的竹林,除了那個一直被她喚做蘇姨的女人。她像是一隻受傷的母豹,牽著年幼的她在黑暗的竹林裏沒命似地奔逃——妖邪的嘶吼忽然就響徹天地,並且一浪高過一浪。那吼聲壓過山腰間僅存的絕望喊殺,震得她們頭暈目眩。她回過頭,可是目力所及除了破碎的竹林、瀟湘的夜雨,就是無盡的黑暗。
她渾渾噩噩、跌跌撞撞被蘇姨拉扯著,一路衝到江邊。秋雨之中,暴漲的湘水畔隻剩下幾葉孤舟,沒有漁家、沒有燈火、也沒有一絲一毫生氣——她躲在破敗的船篷裏,看著蘇姨拄著劍,掏出懷中的火折拚了命地想要去點燃手中的煙火號炮,可那火藥已經被雨水浸透,再也不可能燃起了……
她記得蘇姨當時還算年輕,她的劍上沒有血,卻已崩開了無數缺口。瀟湘夜雨之中,湘水像是一條墨色的巨蟒吞噬了她記憶裏的一切,破敗的漁舟打著旋地在江水裏飄蕩。一路衝殺未曾猶豫片刻的那個女人仿佛被抽走了什麼一樣,忽然絕望地軟倒,女人摟住她,身子止不住地顫抖。
十六年前,她隻是本能地恐懼、本能地惶然與本能的無助,那時她還不知道蘇姨的顫抖是因為寒冷還是在無聲地嗚咽,就像她分不出蘇姨的臉上究竟是雨水還是淚水。黑暗的天空與墨色的江水間隻有遠方山腰的火在妖異地搖晃著,那是水天之間唯一一點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