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 月落樹梢。
墨痕被衛壹攆回去,獨自守著門外。
說是獨自守著,其實也有些不妥。
畢竟衛壹其實知道樹上就蹲著兩個, 屋頂還有一個,屋後就別說了。得虧是這春夏之交, 衛壹沒什麼困意, 站在廊下吞|吐氣息,權當是鍛煉。
半晌, “暗十一?”
他輕聲叫了一聲,不多時,一道漆黑的身影出現在他身後。
衛壹笑了笑。
當初在暗衛裏掙紮, 暗十一其實算是他的同伴。
同行二十人, 但他們這一隊, 最終隻有衛壹跟暗十一活了下來。
衛壹將手裏藏著, 已經有了溫度的藥瓶拋給暗十一, “擦擦吧,你報給夫子的時候, 肯定沒說你身上的傷痕。”
暗十一默不作聲地收了下來。
“受傷的那幾個沒事吧?”
暗十一搖了搖頭, “無事。”
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來。
這就是暗十一。
衛壹知道他的秉性, 也不多話, 而是靠在柱下看著院外。
“郎君是個護短的,要是有什麼事情,直接說也無礙。他不是那等難相處的人,隻要平日裏本分做事,誰好誰壞, 他一直在心裏惦記著呢。”
暗十一沒有說話。
但是衛壹知道, 他是聽進去了。
“……有人來了。”
暗十一突兀地說道, 下一瞬身影已經消失。
衛壹臉色驟變,剛直起身,便聽到了拐角處不緊不慢步來的聲音。
確實有人。
三更半夜,怎會有人突然出現在這?
他心頭一驚,猛地看向院門外。
誰成想,那人,卻是莫飛河。
衛壹心頭登時哇涼,還未等莫老將軍看到自己,就一個箭步衝回院內。
他貼在窗台下,閉著眼說道:“陛下,郎君,老將軍來了——”
屋內近乎微弱的響聲在那一瞬停下。
頃刻,屋內變得死寂。
衛壹也很想死,莫飛河從來都不曾深夜來訪,今日這般卻是為何?
不多時,莫飛河的身影出現在門外。
他穿著一件樸素衣袍,瞧著像是閑暇散步而至,略顯花白的頭發被嚴謹地束起,儼然一副還不打算入眠的模樣。這位老將軍一邊走,一邊手裏還把玩著兩塊小小的石頭。
他笑眯眯地看著站在廊下的衛壹,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子卿已經睡下了?”
這個時間,其實晚了些。
畢竟莫驚春回來的時候,就已經夜半。
衛壹一瞬間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如果說睡下了,若是老將軍說要進去看,那該如何?如果說沒睡……那他上哪裏給老將軍變出來一個莫驚春?眼下屋內,怕是……
正在此時,身後緊閉的窗戶微動,哢噠一聲。
露出了有些倦怠,麵色微紅的莫驚春。
他看起來眼角潮紅,還有點濕,不過神色還算好,還未幹透的頭發垂在身前。
身上的衣服看起來稍顯淩亂,像是剛剛從床榻起身,透著些許詭色。
莫驚春的手指抵著額頭,“父親。”
他低低說道。
“吵醒你了?”
莫飛河淡笑說道,“閑來睡不著,便四處走走。”
莫驚春看著莫飛河這般架勢,分明是個威猛的老頭兒,手裏卻擺弄著兩顆圓石頭,忍不住笑了起來,手指抓在窗台上,根骨有些發白。
顫了一顫,又像是不經意地拂過,再落在木頭上。
“父親這四處走走,怕是剛從…沅澤的院子裏出來罷?”
父子兩人隔著一道門窗說話,倒也不顯得奇怪。
莫飛河一本正經地說道:“何以見得?”
莫驚春指著莫飛河手裏的石頭,淡笑說道:“這是前些日子,沅澤特地去跟花匠討來的東西,整個府上,就隻有他跟花匠那裏有。如果您不是去沅澤那裏,難道還能是半夜去偷襲花匠不成?”
莫飛河哈哈大笑,“確是如此,為父剛從沅澤的院子裏出來,正巧看上這兩塊石頭異常圓潤,就給帶了出來。”
莫驚春抿緊了唇,無奈地笑了笑。
……別是偷偷給帶出來。
他瞧著,那是最漂亮的兩塊。
父親看著端正,實則還是個老頑童。
莫驚春知道莫飛河的睡眠淺,總是得稍晚些才能睡著,“父親,不若我讓廚房去做點容易克化的點心?”
莫飛河擺了擺手,說是不必,再是細細打量莫驚春。
瞧他頭發微濕,便搖頭說道:“可不能這般去睡。”
莫驚春便笑,“聽您的。”
他的手指下意識緊握成拳頭,得虧在動作前,莫驚春就已經藏在袖子裏,又盡可能自然地垂落下來,抵在牆麵上,不然他眼下怕是要狠狠哆嗦起來。
……別吸了。
他在心裏無聲地尖叫,麵上卻不能露出一絲半點破綻,還得應付莫飛河的話。
“你這屋外庭院,倒是比之前有趣味得多。”
趁著莫飛河轉頭的瞬間,莫驚春的胳膊抵在窗台上,順手捂著了嘴巴,忍下幾聲悶哼,再挺過酥|麻的感覺後,他勉力笑著說道:“還不是家中上下……都不許我動彈,這肩上的傷勢已經逐漸好轉,卻還是……”尾音顫了顫,莫驚春險些沒說完。
莫驚春咳嗽了幾聲,清了清嗓子,下意識轉移了話題,“……今日,孩兒從火災裏,救下了一個人。”
他出去的時候,家裏是知道的。
他到後半夜才回來,依著莫飛河現在還未睡的模樣,想必也是清楚。
“是……城西的事情?”
莫飛河為了和莫驚春說話,往窗前走了幾步。
莫驚春的背後爬生起詭譎後怕的念頭,不可,不可再進一步 ……
若是越過窗台,便能看到他……狼狽不堪的模樣。
那才是顏麵掃地。
好在莫飛河停了下來,緊蹙眉頭,“你說出事,所以城西的事情,是蓄意放火?”
莫驚春頷首:“如果不是刻意放火,火勢不可能這麼快燃起來,甚至還吞沒了左右的街坊鄰裏。而且眼下正是春夏,不如秋日那麼幹燥。火勢本不該如此迅猛才是。”
莫飛河緊皺眉頭,花白的頭發在月光下,顯得跟銀霜般。
“不錯。但何以要這般下毒手?”莫飛河道。
莫驚春:“孩兒救下的人,叫席和方,跟之前扶風竇氏的人有關。他這一回去木匠店,是為了取之前定做的木床。豈料應當是撞上了木匠店內的事情,所以才會成為他們的獵物……但是一口氣燒毀店麵,再將所有人都牽連其中,這樣的手段卻太過殘忍……”
“木匠……你在懷疑誰?”莫飛河哢噠哢噠地轉著兩顆圓石頭。
莫驚春:“父親,已經心中有猜測了不是嗎?”
“猜測的東西,未必是真。”莫飛河緩緩說道,“隻有真憑實據,才最有用。”
他沉默了片刻。
又道,“你是猜哪個王爺?”
盡管莫飛河那麼說,但那些是要麵對旁人,才會有的態度。
至於自家子弟,那當然不同。
莫驚春的護短,可是一脈相承。
“孩兒確實是如此懷疑,”與此同時,莫驚春也歎息著說道,盡管他的歎息更像是一聲顫抖,或者尖叫,“但是隻光憑這關聯,就將之與這件事掛鉤,卻是有些不妥。”
他沒有說出懷疑的對象是誰,但是父子對了一眼,倒是心中都有所感。
莫飛河頷首說道:“畢竟沒有證據,還得再行確認才是。不過能在京城腳下做出這種事,怕也是有些膽量。”
莫驚春微頓,猛地想起袁鶴鳴。
他似乎便是負責……
莫驚春猛地低頭,膝蓋顫了顫。
“怎麼了?”莫驚春這細微的變化,立刻引起了莫飛河的警惕。
他搖了搖頭,抬起眼,輕聲說道:“我隻是在想,最近的事情,似乎都有些古怪。不管是秦王還是清河王……”
“之美,怕是另有所圖。”莫飛河淡淡說道,“以他的能耐,若是三月內都拿不下清河,那可真是廢物。”
莫驚春苦笑了一聲,“我更想知道,秦王究竟所欲為何。”
莫飛河:“這是陛下需要思慮的問題,倒是與我們沒什麼幹係。”他不緊不慢地說道。
“王爺,宗親,權貴,謀反……這些事,離得越遠越好。”他們這些行兵打仗的,不可以想得太少,卻也不能想得太多。
想少了,怎麼死都不知道;可想多了,卻也是如此。
話罷,莫飛河便將手裏的圓石頭捏在一處。
鏗鏘的聲音,讓人不由得牙酸。
“你早些歇息罷了,”莫飛河笑了笑,“看你這般操心政務,怕是沒幾日,就能重新上值了。”
莫驚春的嘴唇扭曲了一瞬,無奈搖頭。
他目送著父親的身影漸漸遠去,抓著窗台的手指逐漸痙攣顫抖起來。
衛壹一直守在邊上,等到莫飛河離開後,這才小心翼翼地從遠處探出頭來說話,“郎君,這……”他原本是想說陛下是不是走了,卻見莫驚春像是失去了力氣一般軟倒下去,再看不見身影。
而後正始帝便出現在窗前。
僅僅是一瞬。
衛壹都說不清楚人究竟是怎麼出現的,卻是能看到陛下的手緊扣著莫驚春的手指,兩者膚色不盡相同的手掌重疊在一處,透出些許曖|昧的色彩。
……衛壹,好像看到了陛下的唇邊,略有水漬的痕跡。
隻是還未等正始帝的眼神投過來,衛壹就連滾帶爬地出去了。
夭壽。
他還以為陛下已經不在了。
衛壹幽幽地捂住狂跳的心口,麵無表情地思念起了墨痕。
早知道就不能讓他回去。
這得一起挨才是!
屋內,莫驚春感覺自己像是上了岸的魚,細細密密的痛苦幾乎燒毀了他的神智。他在莫飛河離開的時候就幾乎潰敗,整個人都要厥過去。
公冶啟像是把這,當做是刑罰。
因著是刑罰,便要生生折騰,讓人快活,卻又痛不欲生。
“夫子,不疼嗎?”如此奇怪的問題,莫驚春猛地聽到,卻是想不出來陛下在問什麼。
如今他卻是火燒的難受。
若說疼,卻更是焦灼的痛苦。
可是他敏銳感覺到,如果他不回答的話,陛下又會生氣。
可……莫驚春其實分不出陛下在說什麼。
然不聽,又泄不得。便隻能可憐地、認真地開始聽。
又聽到公冶啟問,“夫子不疼嗎?”
被箭矢貫過的瞬間不疼嗎?養傷的時候不痛苦嗎?為何,卻從來都不肯說?
那深埋在問句下的嘶吼,讓莫驚春一瞬醒神,“不……”
他會痛嗎?
該是會的,但下意識卻是脫口而出“不”。
“不疼?”公冶啟揚眉。
他自言自語地說道:“這怕是鐵打的身子,才不疼。”
他要莫驚春說,偏又不滿意他的回答。
一回。兩回。
遍是折騰。
公冶啟輕笑著,那聲音卻讓他更想哆嗦,“夫子,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這,疼嗎?”手指扣住莫驚春受傷的地方,卻沒有緊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