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帝在沉思。
劉昊小心翼翼地給陛下端來茶水, 陛下已經維持這個動作整整半個時辰,不知是怎樣的大事,惹得陛下如此上心。
良久, 帝王看著已經涼了的茶水, 語氣古怪地說道:“劉昊,你說準備一場婚禮, 應該怎麼做?”
劉昊的臉色微變,但是這絲毫不影響他沉著地說道:“陛下, 禮部那裏應該留著從前幾位先皇婚禮時的章程。”
正始帝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那不一樣。”
是了, 莫驚春怎麼能跟他們一樣?
劉昊見陛下的反應如此, 便笑著說道:“陛下, 難道您是想要跟夫子舉辦一場婚禮嗎?”
正始帝堂而皇之說道:“為何不能?”
劉昊:“不是不能, 隻是如果要走章程,禮部跟太後那裏,未必會……”
正始帝踹了劉昊一腳,那力道不大, 但確實帶著薄怒,“寡人難道不知, 還需你來說?夫子麵薄, 又在乎外界聲名, 寡人自然沒想著大辦特辦,而且公之於眾, 豈非要將夫子納入後宮?”他的聲音透著少許古怪。
劉昊這心神微動,“陛下從前可不是這麼說的。”
正始帝懶洋洋地說道:“寡人從前又何嚐想過要將夫子壓在後宮中?”念想總歸是有, 將莫驚春徹底束縛起來, 讓他滿心滿眼都隻能看到公冶啟, 讓夫子的心神中再看不到任何一人的存在。
正始帝怎會沒想過。
他不僅想過,還蠢蠢欲動地準備過。
如今不管是東府,還是長樂宮……如果莫驚春願意將各處都掀開來看一看,必定能發現某些深藏罪惡的東西。
夫子說得不錯。
帝王這份情感濃烈著實讓人痛苦,可再是荊棘痛苦,他也絕不可能撒手。正始帝的性格如此偏執,一切不可能為之事,他不僅偏要勉強,更要力求完美。
既這世上兩情相悅之人都該有個完美結局,那他們也該有才是!
劉昊熟知陛下的言行,從這短短的幾句話裏,推測出了陛下的想法。
正始帝想要一場屬於他跟夫子的婚事。
這婚事未必需要如何盛大,僅僅隻需要他與夫子兩人。
一場,隻屬於他們二人的婚事。
……這可真是。
劉昊從未想過,正始帝也會有這般純情的時刻。
看重情愛……
這在帝王家不說是少有,更應當是隻此一例。
世間好顏色的嬌花如此之多,偏偏正始帝一朵都看不中,隻愛慕那翠綠無聲的綠植,甚至隻要這株,再無他求。
劉昊低聲說道:“陛下,奴婢這就去準備。”
“不,不著急。”正始帝的手指敲擊在桌麵上,像是在沉思,“寡人要的是最好的,你先去禮部那邊要個章程。”
劉昊瞧著陛下這意思,不僅是要還親自準備,還要一一插手細節。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劉昊想起從前宗親結婚那樣盛大繁華的步驟,不由得流下一滴汗來。依著陛下如此上心的模樣,必定是精益求精,短時間內必定是拿不出一個完美的法子。
怨不得陛下很有預見性地說了那句。
確實是不著急,急也急不來。
莫驚春那邊,卻是不知道陛下已經如此上頭,甚至已經興衝衝地開始計劃婚袍的布料。那一日,他從東府回家的時候,到底是快深夜,勉強是將帶回來的糕點送去桃娘的院子,自己便徑直躺倒在床榻上。
莫驚春躺得像是一具屍體。
他覺得自己也真真像是具屍體,已經活得沒臉沒皮,麵子裏子全部都破碎了。
正始帝怎會有如此厚臉皮,這真叫莫驚春百思不得其解。
桃娘次日醒來的時候,拖著莫沅澤,然後還抱著小小的安娘來找莫驚春,趁著莫驚春還沒去上值的時候,他們分享了那份重新熱過的糕點,然後莫沅澤抗議自己並不喜歡吃甜膩的東西,被桃娘一語擊中。
“是因為大嫂跟你說了要議親的事情,你才會突然不想吃吧,是不是連義哥跟你說了男子不能吃甜的,沒有女郎會喜歡?”桃娘繼承了莫驚春的敏銳,一下子說出了莫沅澤心裏的擔憂。
莫沅澤磨牙,但是又不舍得打桃娘,隻能氣呼呼地說道:“現在就議親,這也太早了吧!”他倒不是覺得自己是小孩,隻是從前就見識過了母親獨自一人在家的感受,即便有小叔在,可是那種長久的孤獨不是輕易能排解。
他還不懂情愛,卻下意識覺得那不是好事。
他不希望自己未來的妻子也是如此痛苦。
莫驚春笑著說道:“現在隻是相看,若是你堅持不要,想要闖出功名再來,那也無妨。大嫂那邊我與她說說便是了。隻是你近來可會水了?”
莫沅澤之前可不怎麼會遊水,畢竟生長在北邊,即便是有江湖,可誰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去學習?若不是莫驚春點了一句,他都沒想起此事的重要。
莫沅澤:“已經可以遊出去一段距離了,不過還是得再鍛煉一些時日,如今若是我輕易落了水,都不一定能爬上來。”
桃娘:“兄長都不會水,先前居然還試圖下水去救人。”
桃娘不經意提起彭家的事情,讓他們幾人都陷入了沉默,唯獨被桃娘抱在懷裏的安娘啊啊了兩聲,胖乎乎的小手試圖去抓那桌上最後一塊糕點,被莫沅澤眼疾手快攔了下來,無奈地說道:“不可能吃了,你剛吃另一塊,小心牙齒都沒了。”
安娘的嘴巴有碎屑,被桃娘細心擦去。
安娘嘀嘀咕咕地罵著哥哥壞。
莫沅澤哭笑不得,心情明快了些,看著桃娘說道:“外麵那些風言風語不必去管他們,莫家的兒女,怎會受這些束縛?”
莫驚春頷首,笑著說道:“沅澤的話沒錯,不管外界如何,女子可不必如他們嘴上那麼過活。別的不說,若是桃娘願意,也不是沒有女官的前例。”他摸著桃娘的頭發,聲音輕柔下來。
“想做什麼便去做,無需壓抑自己。”
莫驚春說完這話後,便匆匆去上朝。
哪怕是最開始的彭家,都沒想到一件好事會變成壞事,甚至讓整個彭家都成了朝廷熱議的重心,不過不管是哪一方的說辭,也隻在朝上宣議,正始帝從未給出過評價。
帝王撐著下顎坐在台上,漫不經意地聽著下麵的人爭論,仿佛像是在看人耍猴。
正當不知道多少次聽到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候,正始帝懶洋洋打了個哈欠,然後勾了勾手指,讓身後的劉昊出列。
劉昊站在台前,輕咳了幾下嗓子,突然大聲朗誦起了一篇文章。
行文優雅美麗,不論是結構還是用字都異常精準。
便是再苛求的大家,都不能否認這是一篇令人難以移開視線的優美文章。
劉昊朗誦完後,笑著說道:“這是太後娘娘在十二年前,所做的文章。今日上殿前,娘娘突然心神一動,想讓朝臣都與之共享,若是諸位大臣有異,可下書意見,與太後娘娘一起探討。”
這便是太後無聲無息的表態。
方才在大加議論的官員就像是被掐住喉嚨一樣,尷尬地說道:“太後娘娘這是逾距了吧?這……後宮不可幹政……”
劉昊漫不經意地說道:“您這話卻是錯了,如今這熱議遍布坊間,百姓可說得,大臣也可說得,男子說得,女子自然也可說得。”
正始帝什麼都沒說。
可既然太後娘娘的話借由劉昊的口傳到前朝,卻也無聲表露了正始帝的不耐煩。
這煩了十來日的討論才暫時蟄伏下來。
下了朝,許伯衡等人被正始帝薅去議事,走在宮道時,正始帝甚是不耐地說道:“這群人怎忒多話?朝上的事情可是不少,卻是開始折騰起女人是不是應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歪門來?這麼多事,怎麼不想著去西北扛異族呢?”
薛成踱著步走在後麵,“陛下,有些人不過自己心胸狹窄,這才枉顧了旁人看法。不過男主外女主內,陰陽調和,也是世間常有的事情。”
正始帝嗤笑了聲,“便是兩個男人,兩個女人在一處又如何,礙誰的事了?”
彭懷遠擦著汗跟在後麵,小心翼翼地說道:“陛下,這傳宗接代,還是要的。”
正始帝的聲音更冷了些,像是在刮骨般森然,“血脈有什麼好傳承的?就跟先皇生下來的那幾個廢物?這倒是有趣,這不是還沒傳承多少就已經沒了嗎?多生有何用!”說這話的人是皇帝,而且舉例的人還是之前因著謀反被殺的皇子,一時間這些跟著的朝臣也無話可說。
直到快到賢英殿前,許伯衡才淡淡說道:“陛下,那些抗議的人不過是在畏懼。世間不論男子女子,都有其才能。男子會有野心,女子也會有。可如果一樁事情上隻有一種人可以獲利,那競爭總比兩種人都可為……來得容易些。”
他略欠了欠身,“此不過排除異己。”
許閣老說的話甚至從容,卻透著刺骨的冷意。
世間事,不過利益二字,最是分明。
白馬過隙,隨著時間過去,短短一月時間已到。
那《雲生集》的借閱也便結束。
孟懷王和王妃按理來說也應該折返封地,但是他們並沒有立刻這麼做。
孟懷王妃花了些時間找了幾位願意教授女學生的夫子,然後在尋昌坊買了個三進的宅院,充作女子書院。
而後孟懷王妃將京城善堂中收養的數十位孤女帶入女子書院。
她不是一時興起,在離開京城前又留下負責的人手,待回到封地上後,孟懷王妃同樣行了這樣的舉措,她開始為封地上的女性建立書院,隻招收女學生。同時將《雲生集》捐了出來,放在書院中,充任書院的鎮院之寶。
有了《雲生集》在,陸陸續續有了不少才學淵博的夫子,當真將這書院的名氣給宣揚出去。
這是在孟懷王妃離開後的事情,不過眼下京城中的女子書院,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不少人隻在看戲,可是聽聞了這個消息的陳文秀卻是徹底愣住了。
陳文秀覺得有些不對。
她在將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包括圖紙,包括在明春王那裏的經曆全部都說了出來。最開始的幾天,她能夠感覺到自己還是備受監視,但隨著時間過去,陳文秀這幾日已經就可以從關押她的地方出去走走。
雖然她身後還是會跟著一兩個看守她的侍從,就像是從一個監獄掉到了另外一個監獄。但是不知為何,陳文秀還是感覺到了一種解|放的感覺。
至少這些都是擺在明麵上的,而不是跟著明春王那種看似是在為她好,麵上什麼都不顯露,實則在私底下卻是各種手段!
相較於那種麵上一套底下又一套的做法,陳文秀更喜歡直來直往。
陳文秀還是帶著麵|具。
她的模樣在宗親麵前不是秘密,為了以防萬一,她不敢露出太多的痕跡。
跟著她的兩個侍女一個叫柳葉,一個叫柳紅。
這名字總給她一種怪怪的感覺,像是以前在哪裏看過一樣。
但是名字應該是聽起來熟悉,怎麼會是“看過”呢?
她總覺得另一個應該叫柳青。
陳文秀時常會有這樣感覺奇怪的時候,也沒有再去追究。
她失去了很多的記憶,能想起來的不多,隻在她從那個偏遠的小山村醒來,然後為了幫助她的爹娘做了類似弓|弩的器具,最終被路過的明春王偶然發現再帶走開始的。其餘的更早之前,據說因為陳文秀摔倒在山崖下,所以怎麼都想不起來那些過去。
莫驚春來看過她一次,順便還給她帶了伴手禮。
也是在他來之後,陳文秀的待遇便好了一些,至少不會連門都出不去。
陳文秀猜測大抵是有莫驚春在,她才不至於直接被殺。
畢竟那個狗皇帝對莫驚春的態度實在好得出奇,據這些天陳文秀在坊間溜達得來的情況,她感覺得到正始帝的手段殘忍,尤其是虛懷王……但是這麼多生事,卻沒有讓百姓覺得動蕩,尤其是他們一路趕往京城的時候,偶然經過的那些站在打仗的城鎮,陳文秀也不是沒聽到那些流民的看法。
他們並不認為這便是絕望……尤其是打仗的人是莫廣生,這更給了他們一種無名的高興。
百姓仍然對朝廷懷有信心。
這無疑是陳文秀最敬佩正始帝的緣由。
他劍走偏鋒的同時,卻一直險之又險地把住界限,並沒有真的為此出事。
這不過是帝王純粹冰冷的理智。
陳文秀在西街溜達,跟身後的柳紅說道:“先前跟你借的三兩銀子,等我回去拿之前的玉釵還你罷,如今我可是身無分文,倒是沒有別的……”
那還是她在逃跑前,戴在頭上的。
那些綁匪……不,是暗衛雖是收走了東西,但在後來她得了自由後,這些東西也都悉數還給了陳文秀。
但沒有錢。
陳文秀跟在明春王身旁時也是沒有錢財的。
王爺會給她大量的珠寶,會給她做漂亮的衣物,但是那些錢財……都是給了陳文秀身旁伺候的侍女掌握,說是生怕她年紀小被騙了。而那些珠寶上都刻著王府的印記,隻要陳文秀敢在明春封地上使用,無論她走到哪裏,都會立刻被王爺找到。
不過眼下他們在京城,就算佩飾上有明春印記,那倒也沒什麼所謂了。
柳紅笑著欠身:“女郎可莫要給奴婢了,管事的說了,您之前給出來的東西至關重要,所以特特按著幕僚的待遇給您發賞銀,過兩日便會到府上。到時候女郎直接還奴婢便是,怎需要用得上那玉釵?”
那玉釵可是值上百兩。
陳文秀微訝,那正始帝著實比明春王大方。
至少不會給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
畢竟這玉釵能給了柳紅以後用,可現在卻還是當不了的,不然輕易就能泄露了痕跡。
盡管……陳文秀懷疑那些聰明人其實都猜得差不離了。
是誰擄走了她,又是誰在其中較量……這些事情,她還是不要參與了。
得了柳紅的話,陳文秀的心情顯然高興了不少,帶著人便往西街的糕點鋪去了。她坐在西街的二樓上,看著窗外來往走動的行人,笑著對柳紅說道:“我從前聽人說過這裏的糕點好吃,但是我一直沒有機會出來,這一回,我倒是想知道這糕點究竟是有多好吃。”
柳紅:“這裏的招牌糕點,便是女郎之前點的奶香糕。”
陳文秀笑著說道:“是的,不過這間店鋪地主要受眾還是姑娘家……哈,我現在真是搞不懂,我當時才十五歲,怎麼就答應要嫁給明春王了呢?”
柳紅:“他畢竟是王爺。”
陳文秀搖了搖頭,“這是他的身份地位,跟我全然不匹配,而且我才十五歲,還是未成年呢。”
柳紅奇怪地說道:“未成年是什麼意思?”
陳文秀漫不經心地說道:“還不滿十八周歲就叫未成年。”
柳紅微蹙眉頭,看著小二將她們點的糕點不斷送進來。
陳文秀迫不及待地嚐了一口奶香糕,便被那暖香的味道折服,眯著眼享受起來,“這可真是好吃,怨不得當初明香說得天花亂墜……”
“明香?”
柳紅捉住陳文秀話裏的詞語,“女郎指的是焦家的明香女郎嗎?”她的記憶力不錯,從無數名字中迅速地找到了自己的目標對象。
陳文秀停住吃食的動作,側頭想了想,然後頷首說道:“那應當是在京城時,京兆焦氏下了拜帖,王爺帶了我過去。我記得那時候,孔秀也在。
“她和木淮在宴席上大吵了一架,然後身為主人家的明香便去安慰孔秀,我那時候還不知孔秀是什麼脾性,見她哭得可憐,便也打算去安撫,走近的時候隻聽到了幾句話……
“不過明香也當真厲害,那孔秀的性格其實甚是惡劣,她能夠將人安撫下來,這情商可真是高。”
柳紅早就習慣從陳文秀的嘴巴裏蹦出來不少奇怪的詞語,尤其是在她不經意的時候。
上頭特地叮囑過這個時候不要去打擾她,任由著她說下去便是。記住陳文秀說的每一個詞彙,然後回來再行總結。
不過陳文秀不是個難伺候的人,她甚至不喜歡人伺候,也不喜歡人下跪。
性格溫和可親,說話軟軟的,又才十幾歲,其實也不招人煩。
柳紅輕聲說道:“前些日子,就在女郎跟那位離開京城的前一二日,宗正卿正好在西街受襲,此事您可記得?”
陳文秀當然記得。
她也在多次審問中得知那個溫和的男子叫莫驚春,是莫家出身,也正是因為他掀開了虛懷王府這一件慘事。可是陳文秀跟莫驚春的兩次簡短接觸中,卻讓人輕而易舉地就喜歡上他這個人。
即便她再是惴惴不安,可是身處莫驚春身旁的時候,便有一種出奇的安撫。
就像是……他本身就具有這樣奇特的作用。
他讓人如此平靜,甚至再感覺不到任何威脅。
“你的意思……孔秀之所以會出現在西街,跟明香有關?”陳文秀敏銳地抓住了柳紅所表露出來的暗示,即便那隻是無意間帶出來的。